陶秉坤搖搖頭。
陶立德又說:“那丁字丘和曬簟丘也還給你,隻要你不泄露我躲在這裏。我今夜逃走之前把田契給你,決不食言。”
陶秉坤說:“那田原本是我的,我要就光明正大地要,我要你當著眾人的麵還給我!”
陶立德一個觳觫,張口結舌。
陶秉坤說:“你逃又能逃到哪裏去?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陶立德想起莊坪鬥吳清齋的景象,不寒而栗:“可我這把老骨頭,還經得了幾下?”
陶秉坤說:“隻要你老實,就不會整你。你跟我走吧。”
陶立德垂頭喪氣地跟著陶秉坤攀下洞來。一踏入會場,他就被幾個梭鏢隊員摁住,跪在地上。陶秉坤一看八仙桌上堆著的帳本、田契、字據和煙槍,才曉得他去找陶立德時,農會已抄了陶家院子。他一眼就從中發現了二十二年前被迫將兩畝水田抵給伯父的字據,他一把拿了過來,撕了個粉碎。旁人見了,也一擁而來,要拿桌上的東西。廖炳東趕忙令人將桌上的東西全部收起,然後宣布,成立清算小組,陶立德霸占的田產,收取的高息高租以及借征賦收禮之名搜刮的錢財,一律要退還。
會議結束時發生了混亂,人們呼著口號擠攏來,要看陶立德的狼狽相,有人悄悄在他頭上和背上擂了幾拳。陶秉坤忙過去攔住,叫道:“莫打人!”但立即被銅鎖推開了:“你又不疼,管那麼多!”陶秉坤又要往那邊擠,銅鎖死死扯住他。他火了,猛地將銅鎖推個踉蹌,衝過去將陶立德拽起來,讓人把他帶走。廖炳東過來,嚴肅地問:“怎麼回事?”陶秉坤說:“我若不攔,會出人命呢!”廖炳東瞥他一眼說:“人命是不能出,可立場也要站穩嗬!”陶秉坤愣住,說:“我怎麼立場不穩?”廖炳東說:“你是農會小組副組長,你是代表農會的,你這樣做會有什麼影響?挫傷了農友們的鬥爭積極性嘛,幫了土豪劣紳的忙嘛!”陶秉坤喃喃道:“我……可沒想這麼多。”廖炳東拍拍他的肩:“不想不行噢!”
陶秉坤悶悶不樂,到了擦黑時分,清算小組將丁字丘和曬簟丘的田契給了他,他才眉開眼笑,無比暢快了。他趁暮色未濃,興衝衝跑到田塅裏,找到他失而複得的田塊。稻禾收割已久,但稻茬還在噴著清香。從稻茬的大小,他看出田種得不好。田裏是幹的,他躺下來打了一個滾,裹了一身泥香。他俯臥在地上,雙手張開,十指摳進濕潤的泥土裏。這田真的屬於他了麼?不是夢吧?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泥土,一股濃濃的生腥味,很真切。躺了一會,他爬起來,勒起肥大的褲管,往田裏酣暢淋漓地撒了一泡熱尿。尿臊氣與泥土味羼雜在一起,似乎已釀出了來年豐收的氣息。他圍著田塍轉了幾圈,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去。
路過陶家院子,撞見秉乾秉貴兩兄弟倚著院門站著,陰陰地盯他。他心裏一毛,立刻想到廖委員長講的立場問題。如今是農會的天下,沒有農會他就收不回自己的水田,他又是農會小組副組長,當然要站穩他的立場——他默默地回瞪了他的堂兄弟一眼。
雞叫三遍,陶秉坤爬起床,給土地廟燃三根香,叩一個頭。堂屋神龕上的香爐,則是天黑上香。縣農會雖有告示不準敬菩薩拜土地,但他不管那些,田產確是農會幫他奪回來的,卻不敢說土地菩薩沒有暗中護佑。虔誠地敬完土地,就挑兩擔剛從山上挖回的紅薯去溪裏洗。朦朧之中,溪水冰涼,霜風砭骨,手腳被水凍得通紅。他沒有覺得難受,洗完紅薯,看看東邊天宇開始發亮,便將一家人從夢中敲醒,一人操一把薯鏟,在大木盆裏嚓嚓地鏟薯米。他一人操兩把鏟,時而左右開弓,時而兩手並舉齊落。看著雪亮鋒利的薯鏟深深地切進薯堆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紅薯逐漸細碎,薯鏟鏟到盆底,咚咚作響,山穀裏便有節奏分明韻味悠長的回聲,這聲音標誌著勤勞人家的一天已經開始。往往是他家鏟薯米的聲音響過好一陣,石蛙溪上遊和下遊的人家才有寥落的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