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趕往縣署,但縣署沉重的大門已經關閉。陳秀英抓住門上鐵環亂叩了一氣,門才張開一條縫,伸出守門人的頭。陳秀英說她找陳議長。守門人說不在。陳秀英就往裏擠,可守門人眼疾手快,硬是將門關嚴了。守門人在裏麵大聲說,妹子你走吧,知事交待不讓任何人進。
陳秀英懊惱地一跺腳,在青石台階上坐下來。稀薄月光裏,她滿臉憂憤。陶玉田想安慰她,卻找不到言辭,他隻是覺得,這時刻的憂傷有種難言的美,寧謐之中聽得見月光流動的聲音。他心中正想吟詩時,陳秀英站了起來,向前走去。他於是又跟在後麵。陳秀英順著縣署那長滿青苔透出絲絲涼氣的厚牆繞到了院子後麵。後牆上有扇鏽蝕的鐵門,推一推,紋絲不動。門旁有一棵大腿粗的榆樹,樹枝斜斜地伸進院子裏。牆那邊,還立著另一棵榆樹。兩樹枝杈相交,渾然一體。陳秀英低聲道:“玉田,你順樹爬到院裏去,把這道門打開。”陶玉田猶豫了,這可是官府的後院嗬。“你不敢?”陳秀英凝視著他。“我敢。”他往手心吐了口口水,抱住樹幹往上爬,吭哧吭哧,爬了兩三尺高,卻力不從心滑了下來。“真沒用!”陳秀英咕噥一句,撥開他,自己摟住樹幹就爬。他慚愧地抬頭看她,覺得她像隻猴子,眨眼與那黑魃魃的樹冠溶作了一起。
陳秀英爬上牆頭,然後抱住牆內的樹輕輕滑下去。摸到後門的閂子,悄悄把它打開。她讓後門開條縫,叫陶玉田守在一旁,自己轉身朝一間有燈光的廂房摸去。剛到走廊上,就聽見房內有說話聲,忙伏下身子,摸到窗戶下邊,舔破窗戶紙,朝裏望去。
父親正在裏麵,麵對她坐著,即沒捆綁也沒上銬,這讓她放了一點心。背對她坐著的是劉維國。“陳議長,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果你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也放你一馬。”劉維國說。“休想。”陳夢園平靜而嚴肅,閉上雙眼養神,“我不怕你栽髒,也不想跟你這種卑劣小人打交道。”劉維國嘿嘿一笑:“你就莫指望你那民主政體了!議會救不了你。如今,誰手裏有槍,誰就有理。你手無寸鐵,還想翻安華的天?你一定要和我過不去,那就怪不得我,我隻好叫司法處提起公訴了。私販煙土,罪名可不輕,到時你到牢裏去搞民主政治吧!”陳夢園正色道:“悉聽尊便。”劉維國站起身:“我劉維國還是仁至義盡,給你一夜時間讓你好生考慮,你好自為之。”說罷推開一扇隔門,從另外一間屋出去了。
陳秀英看見那隔門外有人持槍守著,不由喉頭一緊。過一會,隔門掩上了,陳秀英就輕輕敲了敲窗欞。陳夢園聞聲走過來,低聲問:“誰?”
陳秀英喚一聲:“爹,是我。”
陳夢園一驚:“秀英,你來幹什麼?”
陳秀英急急地說:“爹,我曉得你被陷害了,來救你,你快打開窗戶出來,我帶你從後門逃出去!”
陳夢園往身後看看,急促地低語:“爹逃不得,爹一逃正中劉某人的下懷!他可以說我畏罪潛逃,別人也會以為爹真的販賣煙土,他甚至可以在爹逃跑時開槍把爹打死!爹死不足惜,可劉某人的陰謀得逞,災民的救命錢就白白被他侵吞了!”
陳秀英帶了哭腔:“那怎麼辦?我不能讓你蹲冤獄!”
陳夢園忙說:“你放心,爹不招認,他沒辦法的。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是栽贓陷害。議員們也不會坐視不管。爹會平安出來的,你快走,不要把事情弄糟了!”
陳秀英站在窗外不肯走,陳夢園便說:“你是想要了爹的命嗬?!”她這才無可奈何地離開。
陳秀英一出後門,陶玉田就過來問:“見到你爹了?”她點點頭,不說話。陶玉田不好多問,跟著她,踏著月光回學校去。他仍覺得在月色裏她呈現出的憂傷有種特別的美。
到了學校門外,一個人影從一株鬆樹後竄出來。陶玉田認出是前萸江中學學生會主席蔡如廉,便默默地獨自進學校去了。蔡如廉便拉住陳秀英的手,焦急地說:“秀英,你爹的事我知道了,到處找你,你幹什麼去了?”陳秀英把找爹的經過說了。
蔡如廉的聲音就嚴肅起來:“秀英,這我就要批評你了!今天你剛宣過誓,已經是cp一分子,這麼大的事,怎不先向支部請示?”陳秀英說:“我救爹心切嘛!”蔡如廉說:“你一弱女子,單槍匹馬,能有什麼作為?現在你看問題,眼光要遠大一點,你爹和劉維國之間,不是個人恩怨,而是安華縣革命力量與反動封建勢力鬥爭的反映!”陳秀英說:“你是說,支部的同誌也參與救我爹?”蔡如廉說:“不僅僅是救你爹,這其實是國共兩黨攜手登上安華政治舞台的絕好契機!幹好了,我們可以擴大影響,壯大力量!”陳秀英問:“那,怎麼個幹法?”蔡如廉頭頭是道:“幹法多著呢!我們找同誌們具體商議一下。我的意思是議會和學校雙管齊下:議會要盡快擺脫群龍無首的混亂局麵,立即開會彈劾劉維國,並且動員議員上省政府請願。議會裏有好幾位我們的同誌,可以由他們策劃。學校明日即上街遊行,並散發劉維國的罪狀,然後到縣署前集合。再不行,我們就發動罷課、罷工、罷市!總之,要把這場風波鬧得越大越好,一定要讓劉維國乖乖滾下台來!”陳秀英興奮起來,手一揮:“要再不行,我們去發動災民,讓他們找劉維國要回救命錢!”蔡如廉雙眼一亮:“哎呀,妙!沒想到,秀英你入黨才一天,就有革命韜略了!”陳秀英羞澀地:“還不是向你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