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德不急不慢捋須笑道:“別人出不起你出得起,我還不曉得你的家底?”
陶秉坤說:“要出也要出在明處,要立帳。”
陶立德說:“那自然,我管帳,你管事,行不?若有結餘,作我們的辛苦費。”
陶秉坤說:“我不要昧良心錢,要了折陽壽。”
陶立德說:“沒人賴著你要,你先把你家的份子交齊吧,你是我侄兒,你不交,別人也不交的。”
陶秉坤說:“我想想再說。”
“這還有什麼想的?你讀得起書,就該交得起錢,我們不能對不住龍先生,總不能把他擺在屋裏臭吧?”
陶秉坤就說:“我夜裏再交。”
到了夜裏,陶秉坤聯絡了幾個人,去找伯父說理,待進了陶家院子,回頭一看,那幾個人卻消散不見了。陶秉坤歎口氣,隻好把錢交了。
龍先生躺在一口杉木棺材裏,被吹吹打打地抬上了山,亡魂紙飛了一路。玉山玉林兄弟倆作為龍先生的學生代表,披麻戴孝舉著招魂幡走在棺材前頭,玉山神情木訥而認真,玉林卻眼珠子轉個不停,嬉嬉哈哈,不時去拾未炸響的鞭炮。在三眼銃沉悶的爆響中,龍先生成為第一個葬進陶家墳山的外姓男人。
墳塚隆起之後,人們陸續下山離去。有個築墳的後生把箢箕忘在墳山,轉身去拿,驚奇地發現剛剛還擺在墳頭的齋粑齋果已經不見,隻剩下空碟子在那兒。回來說與人們,都言怕是狐狸吃了,龍先生的魂就附在那狐狸身上。沒見龍先生瘦麼,餓的呢。隻有陶秉坤立即察覺那隻狐狸是誰,在三兒子玉林的嘴角,他發現了齋粑齋果的碎屑。他不敢聲張,把怒氣壓在心底,在無人的地方罵一句:“孽畜!”
玉山和玉林都隻讀了三年私塾,退學後跟陶秉坤學務農。玉山敦厚踏實,舍得下力出汗,隻是欠機敏,學農活要重複許多遍才會。玉林人靈活,卻毫無幹活的心思,總是偷懶耍奸。陶秉坤考慮到他年紀小,先讓他放牛,結果是牛放他,牛把別人的莊稼吃飽後回牛欄裏來了,他還躺在山上睡大覺。無奈,陶秉坤隻好每日帶在身邊幹活,即便這樣,他懶還是懶,玩還是玩。他坦率地說:“爹,我沒打算跟你一樣,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問他想幹什麼,他說沒想好,還沒有什麼好幹的。
在十四歲的時候,陶玉林似乎找到什麼好幹的了,每日夜裏出去,通宵不歸。這日清早,陶秉坤在菜園裏薅草,見他邊走邊唱往家走:
癩子癩,
打骨牌,
打到半夜裏不回來;
雞雞叫,
狗狗咬,
癩子腦殼回來了!
陶秉坤這才曉得三兒子迷上了什麼。出了菜園正欲發作,玉林掏出一把銅板:“爹,你看,比你砍柴賣來得容易多了吧?!”
陶秉坤奪過銅板:“你以後要再往你那狗屎堂伯屋裏跑,我打斷你的腿!”
玉林就把一隻腿伸出來:“那你趁早把它打斷算了。”
陶秉坤噎住,把一張臉憋紫,他覺出三兒子狡黠無賴的神態與陶秉貴頗有幾分相似,便幾乎認為他打牌賭博,是落入了伯父一家的圈套。
陶秉坤決計報複一下,除了看牢玉林不許他摸牌外,還特意跑到小淹那位號稱打遍百裏無敵手的骨牌王跟前,把秉乾秉貴兄弟的牌技大肆讚美渲染了一番。骨牌王果然按捺不住來石蛙溪叫陣。當骨牌王揣著白花花的銀元躊躇滿誌地離開陶家院子時,陶秉坤從胸膛深處無比暢快地吐出一口氣。這是他在與伯父一家的明爭暗鬥中第一次占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