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玉田 (2)(1 / 2)

兵頭怔一怔,梗著頸子不吱聲了。陳秀英不再用手撥槍,而是挺著胸脯向那些橫攔在路麵的槍刺走過去,那些槍刺在還沒碰著她時紛紛收了起來。遊行隊伍於是跟在她後麵,湧進了橋裏。學生們歡呼雀躍,猛跺橋麵。陳秀英站到橋側供人坐的擱板上,攥著小拳頭領呼口號:“保障國權!抵製日貨!……”陶玉田機械地跟著舉拳頭,嘴裏卻沒有聲音,隻是驚奇萬分地仰視她——從此以後,他感覺看她就須仰視了。

遊行完畢,他想與秀英聊聊,沒能如願。她被一圈人簇擁著,他攏不了邊,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他被冷落在人圈外,感覺她離他越來越遠。在以後的日子,她越來越活躍,簇擁她的人也越來越多。他本來就拘謹靦腆,與她談話的機會就幾乎沒有了。有時他憂鬱地想,她已經忘了有他這個人了。直至菊花飄香之時,她才專門找了他,帶他去議長府邸。在那個名為“雅齋”的幽深小院的圓石桌上,她鋪開宣紙,讓他展示書法才華。他卻沒了自信,手發抖,寫的字也在抖,因為有她在身邊。於是他要求她暫避一旁。她走開了,他的字就寫好了。陳夢園眯眼笑道:“嘿,這倒有意思!以後你若成大家,倒是一段佳話呢!”

他愈來愈關注她。他能從空氣的顫動,感覺出她從多遠的地方走過。薄暮時分,欣賞她晾在竹篙上隨風飄動的衣衫和她寢室裏搖曳的燈光,幾乎是他每日必有的功課。課後在走廊上不期而遇,她隨意的點頭和短暫的一瞥,能讓他回味好長一段時間。十七歲這年,他開始為她寫詩,用一個專門的本子。他是寫給自己看的,寫和看都在隱蔽處進行。

舊時嬉樂何處覓,

夢裏江水漾綠漪。

忽驚嬌娥退幹戈,

酥胸直向雪刃逼!

這首詩是在僻靜的鬆林裏寫成的,輕聲吟誦一遍,不禁耳熱心跳。他怎麼就寫了“酥胸”這樣的詞?他什麼時候注意到她有了一個“酥胸”?他忙將這兩個字塗掉,似乎這兩個字褻瀆了她。但他找不出恰當的詞代替它,想了半天,又將這個詞寫上去。反正自己看的,自己覺得好就行。但他還是心慌不止,莫非它泄露了內心某些不潔的意念?

他尋找著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

然而當機會來找他時,他卻張惶失措地躲開了。那是初夏的黃昏,陳秀英站在夕照的餘暉裏,當著眾多同學的麵揮手道:“玉田,帶我到河邊散步去!”這是一個莫大的殊榮,快樂猝不及防地打擊了他,可從他嘴巴裏卻結結巴巴出來這麼一句話:“這,這恐怕不太好吧?”陳秀英怔怔,眉毛就揚起來了,譏諷地反問:“是不是有違‘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不是這意思,其實……”“其實你心裏也想去,可又不敢是不是?”陳秀英斜乜著他,他感到了那眼神裏的輕蔑。陳秀英高聲喚道:“喂,有誰想跟我散步去?”話音未落,應聲四起。當男同學們眾星捧月般擁簇陳秀英去河邊時,他默默地遠遠地跟隨在後麵,形單影隻,愁腸百結。及至無人處,他輕輕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後悔莫及,一個月後,看到陳秀英獨自一人往萸江邊去了時,他以為改過自新的機緣來了,就悄悄跟在後麵。她飄逸的裙裾飛入一片樹蔭時,他發現那位已從萸江中學畢業並去北京上大學了的學生會主席從樹後閃了出來,手一伸,就把陳秀英攬在了懷裏……他呆若木雞,四肢冰冷。他真是悔斷肝腸!

當陶玉田在萸江情竇初開為情所苦時,他的啟蒙塾師龍先生卻於一個陽光猛烈的上午溘然長逝。龍先生死前並無大恙,正坐在桌前抑揚頓挫吟詠李白的千古名句,忽然感到有些困倦,頭往桌上一倒便睡了過去。學童們扯他那條舍不得剪去的長辮,他也沒有動靜,才知他從此不再醒來了。龍先生是外鄉人,無兒無女,隻能就地安葬。陶立德牽頭給龍先生辦喪事,讓所有受過龍先生教誨的人湊份子,每人半塊光洋。龍先生在石蛙溪呆的時間長,跟他念過《三字經》的有兩代人,陶秉坤仔細算了一下,伯父可因此而收五十多塊光洋,而辦喪事有十塊光洋就足夠。陶立德上門收錢時,陶秉坤黑著臉說:“這錢我們窮人家出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