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玉田這一年從小淹高等小學堂畢業,考上了萸江中學。這位穿著時興的青色學生裝,理著偏分西式頭發的少年帶著行李搭船赴學時,透過碧青色的資江水依稀憶起五年前圓圓的薄石片在水麵上歡快地跳動的情景,不禁怦然心動。小秀英明亮的眼眸,清脆的笑聲以及那個幼稚的約定,由隱及顯地浮現在腦際。女大十八變,她變成什麼模樣了呢?
進了那所被古鬆掩映的學校,卻沒有見到長大了的小女孩。學校裏女生寥寥無幾,很容易弄清她們的姓名。從裝束和談吐來看,來此讀書的大都是些富家子弟,他們的來曆使玉田感到壓抑,很自覺地沉默寡言。這天陳夢園來校巡視,從新生名單上見到他的名字,便把他叫到校長辦公室。
“嗬,真沒想到陶秉坤能用紅薯米養出這麼秀氣的崽!”陳夢園一句話把他的臉說紅了。
仔細詢問了他家的情況之後,陳夢園說:“你爹真不容易呢,靠挑腳挑出這麼一份家業來!加緊讀書吧,不要辜負你爹的厚望。要是手頭緊,學費不必一次交齊,成績優秀的話可以全免。”他恭敬地鞠一躬:“謝謝陳議長。”陳夢園擺手道:“哎,叫我陳伯伯就是。聽說你字寫得不錯,寫張條幅給我看看。”他漲紅了臉,猶豫著。校長麻利地拿來了文房四寶,並親手磨墨。玉田鋪開一張宣紙,屏聲斂氣,懸腕運筆,寫下了“天道酬勤”四個字。他緊張得手心裏沁出了汗水。
陳夢園端詳片刻:“嗯,不錯,架子搭得好,疏密有致,筆畫也飽滿,這四個字正是你爹的寫照……不過太拘謹了一些,可以放開點嘛,不必這麼規規矩矩,要寫出一點氣勢來。”說著說著陳夢園來了興致,拿筆蘸墨,一揮而就:“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玉田看出了那力透紙背的功力,心中暗羨,又自愧弗如,臉就更紅了。校長嘖嘖地讚歎,直說喜得議長墨寶,他要把它裝裱珍藏,以作紀念。陳夢園臨走拍著玉田的肩:“玉田啊,以後有閑暇,我們切磋切磋,你的字,還要盡快脫去稚氣……不過比秀英的字要強多了,當她的老師你綽綽有餘。嘿嘿,你要想進步,還得先當我的學生。”玉田紅著臉連連嗯嗯著,很想知道當年那個求他打水漂的小女孩現在何處,卻不敢開口。
玉田靜下心來念書,漸漸地將那個小女孩忘掉了。畢竟,那是一件遙遠的小事。他已經長大了,還拿小時候的約定當真,未免太孩子氣。
但是被忘掉的小女孩突然就出現了。那日晚飯後,學生們有的在踢毽子,有的在爬竹竿,他則背靠一棵鬆樹坐著,借著最後的天光溫習功課。眼前光線一暗,一個陌生的女生堵在他麵前:“喂,我曉得你是陶玉田。”
他紅了臉。麵前這女生很漂亮,烏黑的短發,整齊的劉海,閃爍的黑眸,紅潤的臉頰,上穿白色敞口袖襯衫,下著青色褶裙,雪白的襪子,黑色方口布鞋,渾身上下散發著盎然生氣。女生說:“你還認識我嗎?”
他不知所措地搖搖頭,他確實不認識她,小女孩已經長大了。
女生瞪大了眼:“你的記性被狗吃了?那年在小淹碼頭上打水漂的男伢是不是你?”
他心中一跳,臉上就燒起來:“是、是我,可、可是……你不是有條長辮子嗎?”
長大了的女孩說:“那是封建尾巴,我早把它剪掉了!”
他心跳得如同打鼓,囁嚅著:“你……長大了所以我認不出你了。”
她說:“嗨,其實若不是我爹說起你,我哪曉得你這個坐在樹下讀死書的書呆子何許人也?”說著拿過他手中的國語課本看看,又塞回他手中。“下了課還看課本?如今沒科舉,你下這苦功幹什麼。來,我借你幾本新鮮書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