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拉他的袖子,他隻好跟在她的身後。在極淡的暮靄裏,她的窈窕背影動人地晃動。走過操坪時,一些同學驚訝地望著他,使他心裏緊張。她走幾步就回頭與他說笑幾句。她告訴他,她雖比他小一歲,但與他同年級,因為送哥哥去長沙上學,所以入學晚了幾天。她徑直把他帶向她的單人寢室——因為學校是她家辦的,所以她享有這個特權,其餘同學都是睡大統鋪。到了她閨房門口,他不肯進去了。他聞到一股淡雅的氣息從她屋內湧出來。她從枕頭下麵摸出幾本雜誌給他:“這幾本《新青年》,是我哥給我的,都講些老師不講的道理……這一篇沈尹默先生寫的《三弦》,很短,卻很有意思,好像沒說什麼,又好像說了很多。‘門外坐著一個穿破衣裳的老年人,雙手抱著頭,他不聲不響。’這樣的老年人,我家門外就經常有……”
玉田回到寢室躺在鋪上出神,意外的重逢使他的心興奮地顫動。腦子裏打水漂小女孩的形象已完全被現在的女生陳秀英所覆蓋。她比他小,卻顯然比他成熟。她像個小大人。而在她麵前,他竟那麼聽話,不知不覺中已臣服於她,這其中有什麼奧秘?
時隔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愈發令他對她刮目相看。這年五月四日,北京學生在天安門集會,反對軍政府在喪權辱國的“巴黎和約”上簽字,隨後舉行了遊行示威。政府派出軍警進行鎮壓,三十餘名學生橫遭逮捕。消息傳到萸江,萸江中學學生會隨即組織了罷課和遊行,聲援北京學生。陶玉田平時沉默寡言,與同學交往不多,對外界發生的事不甚了了,但他還是參加了遊行,因為所有的學生都參加了,他若不去,反而是個例外。隊伍從校門口出發,下了山包,上了沿江的街道,向著縣知事公署前進,人手一麵三角小旗,走在前頭的打著橫幅,上書:“外爭國權,內懲國賊。”他跟著大家胡亂呼著口號,悄悄地向陳秀英接近。他看見了她漲紅的臉。他沒料到她會如此激動,他想隻怕她跟他一樣,未必明白這種遊行有多大的實際意義,隻是這麼多人在一起,很熱鬧,很開心罷。遊行隊伍不一會就到了鎮龍橋前。
鎮龍橋是一座風雨橋,橫跨於萸江與資江交彙處,把分作東西兩半的小小山城連接在一起。橋上有飛簷翹角,青瓦蓋頂,下鋪又厚又平的椆木板,兩側還有供人歇息的木擱板。橋寬八尺,可供四人並排而行。在橋西端的入口處,遊行隊伍停滯不前了。萸江駐軍的一個排,手持槍刺把住了橋頭,阻斷了這條通往橋東知事公署的唯一通道。士兵們把槍刺橫在路當中。麵對寒光閃爍的刺刀,學生們沉默了,學生會主席麵色蒼白,嘴唇微張,似要說什麼,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士兵們的嘴角挑起了譏誚的笑容。陶玉田在壓抑的氣氛中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同時又有種莫名的羞慚。他去看陳秀英,見她臉已紅得像塊布,光滑白皙的脖上竟凸起來一根青筋。這麼多的人,卻是死一般的靜。然而這靜忽然被一陣騷動所粉碎,但見小小年紀的陳秀英擠出人群,徑直朝那些槍刺走去了。陶玉田渾身冰涼,不禁也往前走了兩步。望著她移動的身影和持槍的士兵,他恐懼得頭皮發麻。陳秀英走向橋頭,伸手將一支槍撥開。
挎手槍的兵頭喝道:“你是誰?”
她脹紅著臉道:“好狗不擋道。”
被撥開槍的兵立即小聲對兵頭說:“她是陳議長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