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娥在吳家度日如年。笑莫露齒,話莫高聲,走路要輕,做事要勤,見了老爺少爺要低頭,遇到太太小姐須問好……諸如此類的戒律猶如一張網,束縛了山娥那山野裏自由生長的天性。起初,山娥負責照顧吳老夫人,每日天蒙蒙亮,山娥就必須候在她床前,待她醒後侍候她起床;到了夜裏,又須給她不停地捶背,直到她酣然入睡。吳老夫人很少罵人,但隻要山娥手腳稍重一點,或服侍她解手時皺一下眉頭,她就會朝案頭那把戒尺瞟一眼。山娥就會感到那戒尺自己飛起來抽在她身上。雖然吃得比家裏好,幾個月後,山娥明顯地瘦了,眼眶發青,兩頰沒有血色。
最讓山娥難以忍受的是見不到爹,她想念他,想念深山衝裏那個家。幾次想回家看看,吳老夫人不允:“你家那個茅棚子有什麼看頭!端了我家碗,就服我家管,好生做事,不要分心。過幾年我給你找個婆家。”有一次聽說爹找婁管家領工錢來了,想到前院去找他,無奈正給吳老夫人喂蓮子羹。吳老夫人細嚼慢咽,故意拖延了半天,待她出去時,爹已經走了。山娥氣得跑回自己住的小廂房,趴在被子上直掉淚。同屋的小蘭卻勸她,說她比她福氣好得多,這根本不算什麼事,要是侍候老爺,有些事要可怕得多。還有什麼更可怕的事呢?山娥問小蘭,小蘭咬著嘴唇不肯說。
這年天井裏的桃樹結出蠶豆大的青桃時,山娥被指派去伺候小少爺吳兆文。小少爺其實不小,十八歲了,因為得癆病經常喘著氣在天井裏曬太陽,沒人理他。山娥有點可憐他,去了。吳老夫人又讓她把自己的床也搬到少爺屋裏,好照顧他。山娥有些猶豫,但在吳家,老夫人的話就是聖旨,誰敢不從?山娥猶豫過後也就遵從了。
從搬進少爺吳兆文屋子的第一天起,山娥的日子裏就充滿了咳嗽、喘息和中藥的糊味。喂藥時,她能聽見吳兆文胸脯深處嘶啦嘶啦的聲音。喝過藥或吃過粥後,吳兆文總要捂著胸口咳上一陣,吐出一些白色泡沫或帶血塊的濃痰。山娥忍著那股惡心的甜腥味,不敢朝痰盂裏看。吳兆文身體稍舒服一點的時候,就拿起一本《紅樓夢》來看,山娥則守在一旁做針線活。這日山娥正納一隻鞋底,感到臉上落了一隻蒼蠅,揮手趕了一下,那蒼蠅卻不走。抬頭一看,少爺眼睛勾勾地看著她幽幽地一笑:“山娥,今天我發現一件好東西。”山娥問,什麼好東西?他說:“這東西是天老爺賜給我的通靈寶玉,我要好好賞玩賞玩。”
少爺的話山娥不懂,也沒在意。月照窗欞,更深人靜,山娥伺候少爺入睡之後才躺下來,一天的勞累讓她疲憊不堪,腦殼一挨著枕頭就呼呼地睡著了。但幾年的丫環生活練出了一副靈敏警覺的神經,一陣輕微的聲音使她醒過來,睜眼一看,少爺正摸索著下床。她以為他要拉尿,但他沒有去找馬桶,卻向她躡手躡腳地過來了。她馬上說:“少爺,有事嗎?”
吳兆文笑道:“嘻嘻,有點小事。”
山娥說:“要我起床嗎?”
吳兆文道:“不不,不用,我自己來就行。”說著他劃一根洋火,把油燈點亮了。
山娥發覺他的眼睛亮得像兩顆玻璃珠,直向她移過來,便把身子蜷縮成團:“少爺,你到底有什麼事?”
吳兆文呼吸聲粗了起來:“也沒什麼大事……嘿,就是想看看你。”
山娥說:“我有什麼好看的。”
吳兆文說:“我是說,想看看你衣衫裏麵呢。”
山娥大驚失色,趕緊坐起抱住身子:“你、你怎麼講、講這種話?”
吳兆文說:“你輕點聲,莫大驚小怪嘛!”伸過一隻手,就要解她胸襟上的紐扣。
山娥猛地將他的手撥開:“少爺,你正經點!”
吳兆文喘哮起來,大張著嘴:“我,我很正經呢!你不讓我看,因為你看不起我,我是個癆病殼子,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