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世事難料 (1)(2 / 2)

狗尾巴衝到最近的村子也有三、四裏遠。水上飆打了半竹筒米酒回來時,卻不見了鄭閹匠。“山娥,你爹呢?”山娥不言不語,牽著他的衣襟往屋後山坡上走。到了坡上,隻見一個剛挖出的淺坑,坑旁倒著一把鋤頭。鄭閹匠蜷躺在坑裏,全身發黑,冒著白沫的嘴角邊掛著一絲黑血,已經是氣息奄奄。水上飆跳入坑內,喚他:“鄭大哥!”鄭閹匠蠕動嘴唇:“幫幫我蓋上土……”又徐徐地抬起手指定他,對山娥說:“快、快叫爹!”山娥咬著唇,半天,才蚊子叫似地發出一聲:“爹……”鄭閹匠的手就落下去,眼皮慢慢地合上……到天快黑時,鄭閹匠的身體已完全僵冷,遠處傳來野狗的嗥叫,水上飆不敢再拖延,抓起鋤頭往坑裏填土。他始終不敢往坑裏看,他不想看見黃土怎樣湮沒那張痛苦的臉。墳頭壘起之後,他讓山娥跪下,叩了三個頭,然後拉著她的小手默默地走回茅屋裏去。山娥始終沒有哭,隻是不言語。深夜,風在屋後樹梢上呼嘯之時,水上飆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一隻腳被山娥緊緊抱在她小小的懷裏,不禁心裏一熱,兩眼被淚水淹沒……

翌日,水上飆背著山娥走了十餘裏山路,來到莊坪吳家大院。婁管家聽了他的陳述後歎了口氣,認可了鄭閹匠生前的選擇,與他簽了一紙雇用合約。就這樣,水上飆還未來得及仔細想想,就成了吳老爺家的看山工和山娥的爹。

角色的轉換使得水上飆變得格外忙碌,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去學著做,比如養雞種菜,比如漿洗縫補。最讓他不放心的,是他巡山去了,山娥一人在家是否平安。她那樣瘦小,若豺狗來了,一口就可以叼走。每次他出門,都將她關在屋裏,交待她莫出來,可每次他回家,都看到她在門外玩耍,這不能不讓他提心吊膽。他握著柴刀獨自巡行,大山寂寂,鳥語飄零,時常感到冷漠和空虛,此時維係於心的就是山娥那弱小的身影。一天他正在回家途中,驀地聽見樹林裏猛獸怪嚎,接著隱約有女伢兒的哭叫,似乎就是山娥在哭。他的心馬上被一隻利爪攫住,瘋狂地往家裏跑。衝進屋前的小禾場時,卻見山娥坐在椅子上,舉著一個紅薯衝他笑。看山工整日翻山越嶺,穿林過壑,沒人監工,相對自由,所以他每日都盡量早點趕回家來。但他覺長此已往也不是辦法,於是買了一條黃狗回來給山娥作伴,這才心安了一些。黃狗很盡心,茅屋四周一有風吹草動就大吠大叫,有天還跑到山上咬了隻兔子回來,讓他們爺兒倆開了一回葷。

每日看著相同的景象,無聲流動的雲,亙古屹立的山,默不作聲的樹,水上飆覺得日子真是悠長又悠長,與原來風急浪高的駕排生涯有著天壤之別。他時常感到歲月已經凝固,就像一張擱淺了的木排一樣。可是有一天,他發現歲月都充實到女兒身子裏來了。她有他胸口那麼高了,辮子梳得很順溜,夏布衣衫雖有補巴,卻也幹淨熨貼,圓潤的臉上透出淡淡紅暈,兩隻眼珠水靈靈地閃光,她再也不是那個邋裏邋塌的小女伢了。夜裏,她還是抱著他的腳睡覺,可他已不敢動他的腳了,因為女兒瘦平的胸脯已經豐滿,乳房微微凸了起來,一不小心就會碰著。雖是粗茶淡飯,女兒卻如春天出土的筍,一天天往高裏長呢。

一天水上飆穿好草鞋準備上山,山娥忽然驚叫著過來,手裏舉著她的短褲:“爹,不好啦,我屙血呢!”水上飆定睛一瞧,褐紅色的血跡曆曆在目,稍一思忖,耳朵裏一陣鳴響,鼻子一酸,眼裏就盈了淚:她該有個娘呢,這種事該由作娘的告訴她呢,苦命的妹子……他背過身擦一把淚。

山娥帶了哭腔:“爹,我會死嗎?!”

他趕緊搖頭:“蠢妹子,你怎麼會死呢?!”

山娥說:“可我為什麼屙血嗬?”

他說:“你長大了呢,女子長大了都這樣,一個月屙一回呢!”

山娥瞪著眼,茫然不解:“可是,幹什麼不好,為什麼一定要屙血呢?會把身上的血流幹嗎?”他作難了,他解釋不了,隻好對女兒說,這跟屙尿差不多,生來就有的現象,用不著害怕。女兒又追問,那男人為何不屙血呢?他脫口道:“男人用不著生毛毛嗬!”山娥這才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臉一紅,不作聲了。

總算把山娥拉扯大了,水上飆感到欣慰,同時心頭又泛起一絲隱憂。他不可能讓山娥一輩子呆在身邊,她遲早要嫁人。可他家徒四壁,置得起嫁妝嗎?仿佛為解除他的後顧之憂,這天婁管家不辭勞苦來到山裏,讓山娥去吳老夫人身邊當丫環,說除了吃好穿好有工錢外,還能學到許多大戶人家做人處事的規矩,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大好事。既是大好事,那還有什麼顧慮的,水上飆滿心歡喜地答應了。第二天,他讓山娥梳洗幹淨,牽著她的手,把她送進了吳家的紅漆大門——若幹年後這門在水上飆眼裏成了猛獸的血盆大口,是他親手將女兒送了進去,他將因此而痛悔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