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變得沉默寡言了,一天到晚悶著頭吭哧吭哧幹活,兒子的頑皮也難得逗開他的笑臉。黃幺姑想方設法勸慰他:“秉坤,想開點,我們不是還有扮桶丘麼?就是一丘田也沒有,我們還有山、有土嗬,比很多人都強呢。”他點頭稱是,但神色就是開朗不起來。這年年底,傳來了光緒帝和慈禧太後先後歸天的消息,幺姑就說:“你看,皇帝又怎樣,還不是也會死,不管你富貴貧賤,都要進黃土。”陶秉坤說:“可我們還要活。”黃幺姑說:“可愁眉苦臉就活得好麼?”陶秉坤便不吱聲了。到了來年開春,黃幺姑又說:“秉坤,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也還有三個崽伢,比什麼都強。”陶秉坤說:“不就玉田玉山麼,哪來三個?”黃幺姑拉過他的手按在自己肚皮上:“這裏頭還有一個呢!”陶秉坤就高興起來,但又犯愁:“以後我有什麼家產留給他們呢?眼前,米飯都不夠他們吃嗬!”黃幺姑道:“有辦法,眼前青黃不接,我們大人吃瓜菜,讓他們吃米飯。”陶秉坤斷然道:“那不行,你有孕在身,不能虧欠。還得給你們加點葷,我是男人,我來想辦法。”
陶秉坤的辦法很簡單,就是砍了柴,挑到小淹賣掉,得了錢再買點肉或魚回來。隔幾天,他就挑柴出去一次,每次回來,都會受到兩個光屁股兒子的熱烈歡迎。
這一天,陶秉坤回來,屋裏很冷清,幺姑帶著兒子到菜園裏去了。陶秉坤看見桌上有一包大米,便將幺姑叫回來,問是誰送的。幺姑說不知道。他們把包解開,發現包米的布是那種排古佬特有的包袱皮後,便都猜到送米人是誰了。那人他們已遺忘了多年,猛然記起,就好像昨天還見過。
世事難料,水上飆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這個在資江上漂來漂去的排古佬會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裏落下腳,而且一呆就是十幾年。
那日他離開牛角衝,沿著山梁上的野豬道倉惶奔逃了小半天,才坐到岩石上歇氣。此時密林深處傳來喊救命的聲音,突兀而悚然。他循那聲音摸索過去,撥開一叢灌木,赫然看見一個男人倒懸在空中。
原來,這個人被野豬套套住了。水上飆替他割開腳上的套索,將他解了下來。但那男人卻站立不住,求他救人救到底,背他回家。水上飆應允了,蹲下身子,將他背了起來,按照他的指引,沿著一條坎坷小道往山下走。那男人極瘦,出奇的輕,所以水上飆並不吃力,隻是覺得他的骨頭硌人。那男人邊低聲呻吟,邊斷斷續續與他交談,於是便互相知曉了對方的身份。原來那人姓鄭,人稱鄭閹匠,因為他有門閹雞閹豬的手藝。鄭閹匠的職業卻不是拿閹刀,而是替莊坪的吳清齋老爺看守這方圓十餘裏的茂密山林,隻是到了閹雞的季節,巡山巡到附近的村子,才偶爾露一下他的手藝,接受一點雞蛋、粑粑之類的酬謝。由於他盡職盡責,吳老爺一直雇用他,十幾年沒有換人,但因此也得罪了一些偷樹的人。鄭閹匠說,這野豬套,可能就是那些偷樹人有意裝在他巡山的路上加害於他的。
穿過樹林,下到一個狹長隱蔽的山衝——鄭閹匠說這兒叫狗尾巴衝——水上飆將鄭閹匠背進一幢低矮的茅屋。一個蓬頭垢麵的小女伢坐在門檻上玩耍。水上飆問:“是你女兒嗎?”鄭閹匠低聲道:“是嗬,叫山娥……是我從路上撿回來的,一個閹匠哪討得到堂客嗬!”水上飆剛把鄭閹匠放下,山娥過來指著他說:“爹,是他打你了嗎?我幫你打他!”鄭閹匠苦笑道:“爹被當野豬套了,是他救了爹呢,快叫叔叔!”山娥瞪大眼不吭氣,水上飆覺得那她倔強的樣子十分可愛,便拍了拍她蠟黃的小臉。
水上飆本打算住一夜就走,可一住下就脫不開身了。翌日,鄭閹匠的左腳腫了起來,皮肉烏紫發青,動彈不得。搗了些草藥敷在傷口上,卻無濟於事,大腿也腫了起來,並且全身開始發燒。水上飆提出去請郎中,鄭閹匠抓住他的手:“兄弟,你是個好人!莫費心請郎中,我曉得我的陽壽到此為止了,那套索上塗了毒的!我死了不要緊,就是山娥可憐……我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你接我的手好麼?一年有兩石穀的工錢,再弄些雜糧瓜菜,你們爺兒倆可以活命的。你答應我吧,咹?”
水上飆手被他鉗得生疼,臉又被他死盯的目光弄得無處放,不由得就點了點頭。
鄭閹匠兩眼放光:“好兄弟,我沒什麼謝你,隻有把閹雞的手藝傳給你。”鄭閹匠不由分說,掙紮著爬起,拿出閹雞的工具,又捉來一隻公雞,一定要他學。水上飆隻好依他,在他的指導下剖開雞肚子,掏出兩粒雞腰子(睾丸)來。鄭閹匠連聲道:“好了好了,你出師了,你也是閹匠了……閹匠可是討不到堂客的呢,沒有後代呢,你隻能當山娥的爹了呢……山娥有依靠了,我也死得了!”鄭閹匠聲淚俱下,水上飆連忙安慰他,說他決不會死。扶鄭閹匠躺下後,水上飆帶了幾塊銅板,沿著羊腸小道向衝外猛跑,他想弄點米酒回來,把他的傷口割開,用酒把毒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