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幺姑蘇醒過來時山衝裏寂靜無聲,陽光水一樣潑在她臉上。四周闃無人蹤,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褲子已穿好,但她一摸那褲帶的死結,就知不是自己穿的。大腿根上有一片冰涼的粘乎乎的東西,散發著一股異味。她感到一陣惡心,便將早上吃的東西全嘔了出來。待自己的氣喘平息之後,她將踢翻的籃子收拾好,提著慢慢地走回家去。
她關了門,燒了一大鍋燙水,站在腳盆裏,一遍又一遍地衝洗自己。全身都燙紅了,那股肮髒的異味卻還未消除。後來她就懶得洗了,穿好衣服,梳好頭發,還在頭上抹了點茶油,然後拿根籮索來到房裏。她搭條方凳,將籮索穿在房梁上,再挽個套。她沒有多想,就把頸子套了進去。粗糙多毛的索子弄得頸根一陣刺癢,她皺皺眉,正欲踢倒腳下的凳子,突然感到肚子裏一陣強烈的律動……她的毛毛在踢她!她趕緊取下索套,小心翼翼地從凳子上下來。
中午過後,她坐在堂屋門檻上,雙手撫著鼓起的肚皮,望著門前那條通向外界的彎曲小路出神。小路盡頭,出現了陶秉坤的身影。他向她奔跑而來,身姿愈來愈清晰,他向她呼喊著,手裏揮著什麼東西。她眼裏一辣,兩道熱淚潸然而下,丈夫便被湮沒在淚水之中。他喊叫些什麼,她一句也沒聽清,當他來到跟前時,她已牽起衣襟將淚水揩盡。陶秉坤衝動地擁抱她,她卻一動不動,嘴裏喃喃道:“你……怎不早點回來嗬?!”久別勝新婚,加上又有了田契這個興奮劑,陶秉坤激清難抑,不待天黑就抱著堂客上了床,極盡溫柔熱烈之能事。但黃幺姑少有回應,而且總是偏開臉,避開他的注視。後來他親吻她鼓脹的乳房時發覺她望著窗外,很茫然的模樣,就問:“幺姑,你怎麼了?”
黃幺姑鬱鬱地:“我想我娘。”
陶秉坤果斷地道:“好,明天我帶你回娘家。”
第二天一早陶秉坤就帶著堂客上了路。黃幺姑腆著大肚行動遲緩,吃午飯時才走到小淹鎮。給嶽母娘買了些禮物後,陶秉坤又租了一頂轎子,雇了一個轎夫。黃幺姑已經走不動了,隻能坐轎,再說這對雖已嫁人卻未坐過花轎的黃幺姑多少算一點補償。陶秉坤抬轎走在前頭,因為抬的是堂客,堂客肚裏還有自己的伢兒,所以腳步格外穩重,轉肩時非常小心。到達木瓜寨前的坳口時,天還沒黑,黃幺姑不想碰見村裏人,就叫轎子放下來等待夜幕降臨。等了一會,一個光腦殼男伢趕著牛路過。黃幺姑從轎簾縫裏認出是遠房堂弟毛坨,就顧不得避人了,從轎裏跳出來,向毛坨詢問母親的情況。毛坨遲疑了一下,才告訴她,她走後她母親就瘋了,見男人就罵畜牲,說他們都想和她困覺,好多人躲避不及,被她抓得臉破血流。族長被排古佬水上飆沉潭之後,族長的幾個兒子抓不到凶手,就拿她出氣,把她吊起來打了一頓。後來一連幾天沒發現她露麵,幾個親戚進門一看,她已一頭栽在水缸裏淹死了。她家的那幢搖搖欲墜的吊腳樓,也已充作黃家祠堂的財產。
在漸濃的暮色裏,黃幺姑的臉如一輪蒼白的月亮。她讓毛坨帶路,去找母親的墳塚。毛坨帶著他們走進墳地,對著一個荒草萋萋的墳頭指了指。黃幺姑撲通一聲跪倒,伏在墳頭失聲痛哭……陶秉坤陪著流了一會淚,請毛坨到村裏買了一迭紙錢來,燒化在柳氏墳前。
整整一個冬天,陶秉坤把堂兄堂弟在牌桌上賭掉的那些日子都拿來開田。田當中那塊頑冥不化的岩石耗費了他不少功夫。冰冷的鐵釺子把虎口震開了坼,拆縫裏露出鮮紅的肉,寒風一吹,針刺般疼。他的手掌變得粗糙不堪,幾乎每個關節處都有裂口。一天夜裏,他珍愛地去撫摸堂客凸起的肚皮,幺姑哎喲一聲把他的手推開了,說,你的手像銼刀呢。他笑一下,隻好改用嘴。到第三場大雪飄下來時,他總算把那塊岩石鑿碎挑走了。接著,他將篩去了石子的細土一擔一擔往田裏挑。臘月二十四,小年到來之際,一丘新田就基本造成,來年上肥進水,犁耙一過,就可插秧了。陶秉坤用步子量了量,大約有三分大小,它的形狀方方正正,像扮穀的扮桶,他於是將它命名為扮桶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