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年,一開春,他就去小淹鎮,買了好些樹苗回來。沿著牛角衝那條水溝,他栽了百餘株棕樹;在熟土裏,則成行地栽了千餘蔸茶苗。燒過荒的陡坡上,也不能讓它閑著,又種了一片油茶樹。那日他挑著油茶樹苗從陶家大院門口過,陶秉乾見了笑道:“秉坤,你隻怕修得廟來老了鬼呢!”他不予理睬,他曉得油茶樹長得慢,起碼要十年才能掛果,但那又怎麼樣,十年後兒子就可吃上茶油了。想起堂客肚裏的兒子(他早已認定是個兒子),他渾身都是勁。
人一忙日子就過得快,眼見得太陽就暖了起來,山上泛起了一片新綠。三月泡紅的時候,黃幺姑要生孩子了。這日陶秉坤想去山上打青——那些新枝嫩葉采回來放在糞氹裏一漚,是上好的肥料——但心裏又放不下堂客,挑著箢箕在門檻外猶豫。黃幺姑說:“你放心去吧,還沒有動靜呢。”他就上了山。為早點趕回家,他幹得風風火火,雙手左右開弓地采折,在山坡上呼喇喇竄來竄去。打滿一擔青,正欲回家,卻又發現土墈下一株三月泡樹結滿了飽滿紫紅的果實,實在愛煞人,便摘了幾片闊大的桐子葉,做成一個筒,跳下土墈去采。三月泡是懷孕的女人最愛吃的,他舍不得嚐一粒,隻是想象它酸甜的味道,任嘴裏口水橫溢。他采滿一筒三月泡,才將那樹上剩下的摘來吃掉。他攀上土墈,正欲挑起擔子下山,忽聽得寂靜的山穀裏傳來一聲呼喊。那喊聲非常微弱,卻十分清晰,那是幺姑的聲音,她在喊他,她一定是發作了!他把擔子一扔,光捧著那包三月泡,發瘋似地朝家裏奔跑。
跑上階基,幺姑痛苦的叫喚尖爪般抓疼了他的心肺。他衝進房去,隻見幺姑躺在床上,滿臉汗水和淚水,嘴角歪斜,雙手緊緊抓著床頭的橫檔,身體隨著她的叫喊忽兒拱起,忽兒跌下,左右扭動。他一時竟不知所措。幺姑竭力伸出一隻手扯扯他——那手心滿是紫紅的血泡!——似哭似唱地喚道:“你快去請……接生婆嗬!”他這才如夢初醒,扭頭衝出門,往村裏狂奔而去。
然而接生婆不在家,走親戚去了。陶秉坤懵了,心裏慌惶不已,隻好跑進伯父家,結結巴巴地叫:“伯、伯娘,幺姑發、發作了,沒有接生婆!”伯娘說:“你莫急,我跟你去。”就拿了幾塊白布和一把剪刀就跟在他後邊。他心急如焚,大步流星,伯娘卻沒法跟上。她纏過腳,兩隻腳掌如同兩隻大粽子,走起路來隻能鴨子般慢慢搖擺。走了一程,他實在急不過,便不由分說,將伯娘背起來,一路小跑。
跑進院門他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但沒有聽到幺姑的聲音。他心裏打鼓,腦殼緊張得一陣陣發麻。驀地,一聲嬰兒的哭啼迸開來,他恍如看到一朵金黃色的南瓜花在陽光下突然綻放,眼前一片輝煌。他放下伯娘,徑直朝那聲嬰啼奔去。在房門口,他看到一幅驚心動魄永世難忘的情景:幺姑已從床上滾到了地板上,她的身體周圍洇漫開一片血水,一個皮皺皺的嬰兒躺在血水裏,邊啼哭邊劃動著四肢;幺姑披頭散發,正竭盡全力咬那根臍帶……
伯娘將他推到一邊:“男人不該看的,你快去澆一鍋熱水!”伯娘顛顛地進房,將房門關上了。他手忙腳亂地燒水,手心直冒汗,身體微微地顫抖。門吱呀一聲開了,伯娘抱著嬰兒笑眯眯地走出來:“恭喜你了秉坤,你堂客生了個崽伢!”他怯怯地看看嬰兒那張小老頭似的臉,然後撥開那兩條還沾著血跡的粉紅色小腿,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頭,觸了觸兒子胯間那珍貴的小雞雞……一股無比欣慰的感覺溫水般從心頭湧出,湮沒了他的全身……
陶秉坤當爹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石蛙溪。當他將兒子的胞衣在向陽坡上埋了回到屋裏時,賀喜的鄉親已陸續來到,有的提著染紅的雞蛋,有的提著雞,還有的送紅糖、大米。伯父也來了,因了身份的不同,他送了一份禮金。陶秉坤知道,那主要是給他自己送麵子,他便有意不當眾人的麵去拆那個紅包。陶秉乾和陶秉貴兄弟倆也來了,手裏也都提著禮物,但他覺得他們祝賀的話語都有些言不由衷,且臉上的笑有些詭秘。他去受禮,他倆背在身後的手不約而同地亮了出來,兩隻手中都有一張草紙,草紙中包著些桐油調和的鍋灰泥。他這才想起打喜的習俗,那黑糊糊的鍋灰是要塗到他臉上去的。他急忙躲避,但來不及了,陶秉乾和陶秉貴一左一右夾住了他,手一揚,他的臉就成了黑包公。被打喜的人是不得生氣的,因這是祝賀你的一種方式。他隻能尷尬地笑,抬起手臂阻攔那些連續不斷的塗抹,把慍怒壓在心底。他認為這兩位堂兄弟的打喜並無多少賀喜的成分,他們不過是惡作劇,借機耍弄他,羞辱他。當他們覷著他的臉得意、放肆地大笑時,他趕忙跑開找洗臉水去了。
太陽快落山時來了一位戴瓜皮帽的賀喜者,鄰村莊坪吳家大院的管家婁長子。陶秉坤驚訝不已:“哎呀婁管家,何事把你驚動了?”婁管家笑道:“聽說你得了崽,我們吳老爺叫我登門賀喜呢!”他愈發詫異,吳家是遠近聞名的富豪,吳老爺又是鄉董,走路都不正眼看人的,平素又無任何交往,為何一反常態來他家賀喜?心裏便存了戒備,口裏說:“哎呀,那可不敢當、不敢當嗬!”婁管家卻不管他敢當不敢當,將一小簍雞蛋往桌上一擱,撩起長衫就坐下了。陶秉坤隻好給他上茶,跟他說一些客套話,婁管家肯定不會平白無故前來賀喜,你就豎起耳朵聽吧。果然,婁管家呷一口茶,就說:“秉坤兄弟嗬,實不相瞞,此番前來,除了賀喜,還有一事相求。”陶秉坤不以為然:“吳老爺家大業大,萬事不求人,婁管家你講起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