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陸地、海洋上的專家們忙個不停的時候,天上的楊利偉也沒閑著。人間天上相距十萬八千裏,我們當然無法知道天上的楊利偉在想什麼,但通過天上不時傳回的信息與圖像,卻能一目了然地看清飛船上的楊利偉每時每刻都在幹什麼。
10時10分,當神秘的宇宙向第一位來訪的中國客人緩緩打開天窗時,楊利偉也打開太空日誌,拿起筆來,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為了人類的和平與進步,中國人來到太空了!”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將漢字留在了太空。
10時35分,楊利偉用手中的相機在太空拍下了第一張地球的照片。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在太空回望自己的家園。
11時整,楊利偉一邊看書,一邊吃午餐。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在太空享受吃飯的快感。
12時整,楊利偉仰麵躺臥,進入夢鄉,成為第一個在太空睡覺的中國人。
17時26分,國防部長、原載人航天工程總指揮曹剛川在北京航天指揮控製中心與楊利偉通話。曹剛川詢問了楊利偉的身體和工作情況後,對楊利偉說:“祖國和人民期待著你的凱旋!”楊利偉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努力工作,把後續工作完成好,向祖國和人民交一份滿意的答卷!”這是中國人的第一次天地通話。
18時24分,飛船開始進入第七圈飛行。這時,楊利偉麵帶微笑,慢慢掏出兩麵旗幟—— 一麵是中國的國旗,一麵是聯合國旗。自人類開展載人航天以來,美國的航天飛機和蘇聯/俄羅斯的飛船先後四次搭載過聯合國旗。2003年7月,中國向聯合國正式提出申請,由“神舟五號”搭載聯合國旗,以作為和平利用外層空間、造福人類的象征。9月4日,在維也納國際中心舉行的儀式上,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執行主任科斯塔將兩麵聯合國旗轉交給中國常駐維也納聯合國和其他國際組織代表張炎大使,張炎大使又當場將這兩麵聯合國旗交在了中國載人航天辦公室負責人的手上。其中有一麵與中國國旗尺寸相同,長十五厘米,寬十厘米,重十克,為尼龍質地。另一麵則長一百八十厘米,寬一百二十厘米,重約三百三十克 ( 此麵旗未在太空展示 )。18時40分,在距離地球三百三十四公裏的太空,楊利偉左手舉起中國國旗,右手舉起聯合國旗,一邊輕輕揮動,一邊用中文說道:“向祖國人民、港澳同胞、台灣同胞、海外僑胞問好,感謝全國人民的關懷!”接著,又用英文說道:“向世界各國人民問好,向太空中工作的同行問好!和平利用太空,造福全人類!”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在太空展示自己的國旗,也是中國人第一在太空展示聯合國旗。楊利偉揮動旗幟的一瞬間,不僅把一個民族的尊嚴與驕傲寫在了太空,也把中國人民對人類和平與進步的向往留在了太空!
19時10分,就在楊利偉即將進入第八圈飛行時,在北京航天醫學研究所觀看“神舟五號”飛行實況的楊利偉的妻子張玉梅突然接到通知,讓她帶著兒子和楊利偉的父母趕到北京指揮控製中心,與楊利偉進行一次通話。其實,飛行程序上原來並沒有這項安排,是總指揮李繼耐考慮到楊利偉在太空的孤獨與疲勞,想讓小兩口感受一下天上人間的暖暖親情,臨時決定的。張玉梅對此當然一無所知。自從三天前楊利偉離開她後,她的心就一刻不得安寧,也多少有些矛盾。一方麵,作為一個中國人,她當然希望楊利偉上天;但另一方麵,作為一個妻子,她又有幾分為丈夫的安全擔心。因此,楊利偉沒有被選定上天之前,她心神不寧;楊利偉被選定上天之後,她更是焦慮不安。昨晚她幾乎一夜沒睡。在趕往指揮大廳的路上,她心裏一直怦怦跳個不停。
張玉梅來到指揮大廳後,飛船已進入第八圈飛行。19時58分,工作人員接通了天地連線,張玉梅馬上看到了從太空傳回的中國航天員——自己親愛的丈夫楊利偉的圖像!由於失重的原因,丈夫麵部充血,滿臉通紅。她很激動,很心疼,又很擔心。在這一刻,她感到自己有很多話要對丈夫說,但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是當著全地球人的麵,東方女人的含蓄與羞澀讓她顯得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不知該怎樣表達。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像第一次戀愛一樣,大膽而輕柔地問了一句:“利偉,你好嗎?”接著,她便聽到了中國航天員——自己親愛的丈夫從太空傳回的聲音:“我在太空感覺很好,太空的景色非常美!我一定會圓滿完成任務,等候我的好消息吧!”張玉梅激動了,這聲音十多年來在她耳邊曾無數遍地響起過,然而惟有這次,是那麼悅耳,那麼動聽,那麼輕輕震顫著她的心房,那麼深深地打動了她的芳心!什麼叫幸福?什麼叫一個女人的幸福?這一刻,張玉梅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
接著,頑皮的兒子楊寧康跪在椅子上,開始與老爸“聊天”。兒子問:“爸爸,你在天上都看到什麼了?”
楊利偉說:“好兒子,我看到我們美麗的家了!”
兒子問:“爸爸,你在天上吃的是什麼呀?”
楊利偉說:“我吃的是航天食品。”
兒子問:“味道怎麼樣?”
楊利偉說:“味道好極了!”
父子天地對話,引來全場一片笑聲。而坐在旁邊的兩位老人也笑了。兩位老人是楊利偉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除了臉上的微笑,眼裏還噙著淚水。連日來,兩位老人一直為兒子揪心。尤其是父親,深知兒子渴望上天的心願,自己也非常希望國家能選中兒子上天。就在昨天下午,他還一個人趴在窗前,一直望著西北戈壁灘的方向,望了整整一個下午,一句話也不說。已經6點多了,老伴叫他吃飯,他也不動,一直望著。後來他問老伴,你說兒子能選上嗎?老伴不吭氣,卻把一個煙袋遞在他手上,說,實在想兒子了,就抽一袋吧!今天早上,單位領導通知他們全家去看發射實況,他心裏一下就明白了。單位領導擔心他倆精神壓力重,心髒受不了,特意讓一輛救護車停在門口,還安排一位醫生坐在他們身邊。沒想到,此時此刻,兩位老人望著大屏幕上一臉微笑的兒子,顯得相當的平靜,好像這位早就交給國家的兒子,現在不在天上,就在身旁。
楊利偉與妻子、兒子的對話用了四分零五十秒。這四分零五十秒,既是妻子與丈夫的交流、兒子與父親的“聊天”,也是天上與人間的對話。中國人親情的電波第一次穿越時空的隧道,從人間飛到天上,再從天上傳回人間。
23時45分,飛船進入第十一圈飛行。楊利偉在靜謐的太空第二次漸漸進入夢鄉。
…… ……
10月16日淩晨5時4分,飛船成功進入返回軌道。身披宇宙滾滾風塵的楊利偉,在太空連續飛行了二十一小時、行程五十八萬公裏、繞地球十四圈後,準備回家了!
飛船順利返回,航天員安全落地,是載人航天工程中的最後一環,也是關鍵的一環。就像一個馬拉鬆賽跑運動員的最後衝刺,如果衝刺不好,甚至在壓線前摔倒,都將前功盡棄,全盤皆輸!
1961年,加加林即將從太空返回地麵時,飛船總師科羅廖夫用電話向赫魯曉夫報告說:總書記同誌,現在飛船的降落傘已經打開,飛船正常,正在著陸……赫魯曉夫沒等科羅廖夫說完,便立即大聲說道:快告訴我,人還活著嗎?顯然,赫魯曉夫最關心的是人,人是否活著最重要!隻要人能活著回來,哪怕落地後少了一隻胳膊、缺了一條腿,就是勝利,就是成功!
把人從地上發射到天上,很難;再讓人從天上返回人間,並保證活著回來,同樣很難!在世界載人航天曆史中,迄今為止犧牲的二十三位航天員,其中有十一人都是在返回途中遇難的。
一般說來,飛船返回的方案有兩種:一種是讓飛船在海上濺落,一種是讓飛船在陸地降落。美國選擇的是在海上濺落的方案,即把飛船返回的落點選在海上,再用龐大的艦隊和直升機群聯合搜救。因為海上沒有障礙物,視野廣闊,一覽無餘,容易發現目標,即便飛船偏離預計落點,也便於找到。另外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在同等條件下降落,航天員落在海上比落在地上更安全。而蘇聯選擇的是在陸地降落的方案,因為蘇聯在陸地上有優勢,可以用浩瀚的沙漠做著陸場。
中國的實力和經費有限,隻能選擇讓飛船在陸地降落。但我們雖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土,真正能夠滿足飛船著陸條件的區域卻不多。開始時因時間倉促,經驗不足,中國曾把著陸場選在河南開封以南、駐馬店以東長約兩百公裏、寬約一百公裏的一個地區。後經過一番爭論、論證,耗時三年有餘,進行了六次、十八萬多平方公裏的大規模勘察,最終將主著陸場定在了內蒙古四子王旗的阿木古郎大草原。這裏總麵積為兩千一百六十平方公裏,地形平坦,視野開闊,人煙稀少,土壤鬆軟,全年少雨多風,氣候幹燥,能見度高,為中溫帶大陸氣候。專家們最後認定,這是一個少見的得天獨厚的飛船著陸場。
早晨5時30分,北京航天指揮控製中心進入最後也是最緊張的階段。此時向飛船發出的每一條指令都是以秒或零點幾秒計算。5時35分,指揮控製中心向飛船發出返回指令,位於大西洋的“遠望三號”測量船很快搜索到了飛船。短短一分鍾內,飛船完成了姿態調整,然後輕輕一轉身,朝著回家的路飛奔而來。
按照設定的程序,飛船從空中返回地麵時,首先要調整姿態,給自己重新定位,再從太空返回大氣層。比如刹車、關閉飛船發動機、控製點火姿態、減緩降落速度等等。也就是說,飛船被火箭送到天上後,那感覺是雄壯、豪邁的,當飛船要從天上返回地麵時,就必須重新調整自己的姿態,低下自己高昂的頭顱,從仰望太空轉而麵向地球,重新找回自己在地球上的歸屬感,適應在地球大氣層環境中運動和生存的需要。因為自己原本就屬於地球,屬於人間。
5時38分,飛船製動發動機點火。
5時59分,飛船軌道艙與返回艙成功分離。飛船返回艙速度減緩,開始向著內蒙古大草原著陸場方向緩緩降落。
此刻,位於內蒙古自治區四子王旗阿木古郎草原的著陸場冷風颼颼,寒氣逼人。為保證在第一時間快速、準確地發現目標,搜救隊伍早已做好了各種準備。4時50分,五架搜救直升機騰空而起,飛赴待命空域;數十輛專車迅速出動,開赴搜索地區;醫監醫保人員也各就各位,做好了應急搶救的準備。如果我們把載人航天比作一場從地麵到太空、再回到地麵的接力賽,飛船返回時回收飛船、搜救著陸場上的航天員就是最後一棒了。難怪有一次副總指揮胡世祥到著陸場檢查工作,發現有一個關鍵的氣象問題沒按原計劃落實好時,非常生氣,衝著一位氣象負責人發了脾氣:如果航天員回來出了問題,我就槍斃了你!因此,現在楊利偉能否安全回家,關鍵就看這裏了。
6時整,飛船進入中國境內。位於新疆和田的測控站第一個發現目標。
6時04分,飛船以每秒七點八公裏的速度進入離地麵約八十公裏的大氣層。這時,由於飛船的表麵與大氣層劇烈摩擦,產生等離子層和攝氏幾千度的高溫,形成電磁屏障,飛船的信息下不來,地上的指令上不去,天上地下的通信全部中斷,相當於整個飛船遭到了屏蔽。航天專家們把飛船降落時的這一段行程稱為無線電“黑障區”,它發生在飛船離地麵八十到三十公裏時,持續時間約兩分鍾。在這兩分鍾裏,飛船隻能依靠自己的主導航係統為自己導航。此時不能下降太快,而必須減少超重——不能超過四個G,一旦超過了,楊利偉就不能平安回家。“黑障區”雖然不過短短兩分鍾,但這兩分鍾卻最黑暗、最關鍵、最危險、最可怕,也最無奈,全世界至今無解。
當指揮控製中心傳出“各號注意,飛船進入‘黑障’”的口令時,巨大的屏幕上頓時一片漆黑。人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既不見飛船一絲模樣,更不知楊利偉半點信息。無論是測控專家還是中央領導,現場所有人的臉上都是一副焦慮不安、急不可待的表情,所有人的腦子裏全是一片空白。楊利偉的妻子張玉梅悄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等待,等待,所有的專家們都在等待。除了等待,別無選擇。事後我了解到,在這短短兩分鍾的等待裏,有三分之二專家的心跳都迅速加快,每分鍾平均高達一百四十次以上!
6時06分,猶如涅槃再生的“神舟五號”飛船身披熊熊火焰,終於穿越了“黑障區”!
6時07分,著陸場的搜救直升機收到了飛船返回艙發出的無線電信號,機上人員也依稀看見了正徐徐飄落的返回艙。搜救隊伍迅速撲向著陸地點。眾人歡呼,喜極而泣!
6時23分,“神舟五號”飛船在內蒙古大草原成功著陸,楊利偉從太空平安返回地球!飛船的實際著陸點與理論著陸點相差僅四點八公裏,而且返回艙完好無損!傳說飛船落地時,一位牧民正舉著鞭子趕著羊群在草原上緩緩獨行,他突然一抬頭,發現一個“怪物”從天而降,嚇得扔下羊群奪路而逃。
楊利偉自主出艙後,微笑著向人們揮手致意,然後對前來攙扶他的工作人員痛快地說了一句:落地的一刹那,我感覺像是在一張海綿墊子上輕輕顫了一下!
是的,輕輕顫了一下。這輕輕一顫,抖落了世間萬般塵土,圓了中華民族千年的飛天夢!而曆史就是如此奇妙,奇妙得令人難以置信:中國舉世矚目的“神舟五號”飛船返回的日子,是10月16日;中國三十九年前在新疆馬蘭基地爆響的震驚世界的第一顆原子彈,也是10月16日。一個民族兩個驚天動地、偉大輝煌的日子居然重疊一起,這究竟是曆史的巧合,還是上帝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