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飛越人間 第二十九章
楊利偉回家
“神舟五號”成功入軌後,我與專家們一起乘專機當即飛回北京,接著便趕到北京航天指揮控製中心。
此時的指揮控製中心一派緊張繁忙。人間天上,信息頻傳,飛船的飛行狀態和飛行軌跡在偌大的顯示屏幕上一目了然;錯落有致的各種現代化設備飛速運轉,令人眼花繚亂。這裏與戈壁灘上的發射場截然不同,沒有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壯觀場麵,隻有成千上萬的密碼指令和信息數據像清風徜徉在祥雲中一般默默穿梭交流。身著白色工作服的專家們坐在各自的崗位上,看上去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他們的工作的最大特點就是無聲無息,深藏不露,而在關鍵時刻總能把人類的思維和意誌變成神奇的計算機語言,然後再將這些神奇的語言神奇地傳遞至茫茫太空,讓天上的飛船和航天員完全聽從地上的指揮。比如,飛船起飛後,何時入軌,何時展開“翅膀”,何時變軌,如何運行,如何與地麵溝通,何時返回地麵,怎樣返回地麵,怎樣準確著陸,怎樣處置意外情況,等等。這些在局外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在他們指尖躍動的一瞬間,便能悄然變成奇跡!
的確,這是一批卓爾不群、非同凡響的人物。他們曾經創造的引以為豪的傳奇曆史,至今鮮為人知。1970年,中國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時,擔任其測控任務的主設備僅是幾部國產雷達和兩台60年代研製的國產計算機。但專家們最終卻準確預報出了衛星飛越一百多個城市上空的時間,讓全世界看到了中國的第一顆人造衛星,並聽到了衛星播出的 《 東方紅 》 樂曲聲。1978年,中國向南太平洋發射遠程導彈。這一消息提前向世界公布後,不少國家對中國的測控技術心存疑慮。因為美國、蘇聯在陸、海、空都有自己獨立的測量跟蹤站同時做保障,而中國在海上、空中都不行,隻有依靠陸地上有限的幾個測量跟蹤站。萬一導彈打到了太平洋上,測量卻不準,到時找不著彈頭怎麼辦?結果,那次不僅發射準,測量也準,打撈船按測控係統給出的數據,一次性定點便將濺落在太平洋上的彈頭撈了起來。1979年6月的一天,美國駐華大使館受命向中國外交部發出通告:美國“天空試驗室”在回收時失控,希望中國能協助搜尋並預報落點,同時美國有關部門還向世界其他國家發出了通告,呼籲全世界協助搜尋。中國外交部當即通知了國防科委,國防科委馬上將任務交給了西安測控中心。美國“天空試驗室”其實就是一顆遠地點返回式衛星,這顆衛星雖然重量不大,但變軌次數卻極為頻繁——在返回大地接近隕落時,平均幾十秒鍾就要變軌一次,因而控製難度極大,就連擁有世界一流雷達跟蹤測量設備的美國北美防空司令部對此也頗感棘手。而且,要從太空中數千顆飛行的衛星中將它捕捉並預報出其準確落點,無異於大海撈針!中國的測控專家們經過二十多天的晝夜苦戰,精心計算,終於在7月11日正式預報出了美國“天空試驗室”隕落的時間和位置,預報時間不僅比美國提前了四小時,而且與衛星實際隕落的時間僅差四分鍾。1983年,蘇聯發射的一顆海洋核動力偵察衛星——“宇宙-1402”在返回途中解體後失控。據說該衛星腹內還剩有相當數量的核燃料,其當量與美國當年扔在日本廣島的原子彈相差無幾!倘若不能及時捕獲並控製,掉在任何一個國家的頭上,都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情,而且還會引發外交糾紛。於是,不僅蘇聯航天界一片恐慌,塔斯社向世界通報了這一險情,各國政府也紛紛呼籲有跟蹤測控能力的國家盡快給予緊急援助!中國測控專家們接到中國政府命令後,緊急開通航天測控網,實施晝夜跟蹤。經過半個月的跟蹤測算,終於鎖定了這顆失控的蘇聯衛星,並將預測的衛星隕落的時間和地點以國家公告的形式及時通報了蘇聯以及相關國家。結果,中國預測的精確度僅次於蘇聯,受到國際航天界同行的讚揚。然而,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的測控專家們相信,立下如此卓越功勳的中國測控專家們長期使用的計算工具,竟是一台早被國外淘汰的老掉牙的320計算機!
其實,中國的測控專家們何嚐不希望自己也擁有世界最先進的設備!同樣發射一艘載人飛船,美國在太空有中繼站,天上有飛機,海上有二十四艘測量船,陸地上還可以實行全球布站,從而形成一個陸、海、空、天立體交叉的龐大的航天測控網。蘇聯則充分利用自己國土遼闊的優勢,在陸地上由東向西一路布站,同時在海上也布置了十餘艘測量船,從而形成了強大的測控覆蓋網。它們用一顆同步衛星便可覆蓋地球表麵的百分之五十,兩顆同步衛星便可覆蓋地球表麵的百分之八十五,三顆同步衛星就能覆蓋全球,對任何航天器的飛行都能實施全時段的跟蹤測控。但中國卻做不到。受國情所限、基礎所限、經費所限,中國測控的軌道覆蓋率隻有地球表麵的百分之十五,通信的覆蓋率隻有地球表麵的百分之三十。在這種情況下,測控係統和其他係統一樣,硬件不行就隻能靠“軟件”。這個“軟件”就是人,靠人絞盡腦汁,耗盡心血,開啟智慧,想方設法。中國的測控專家使用的不少辦法雖然很土,卻簡單、經濟、實用、可靠。比如,海上打撈飛船用的網,基本設計思想就與一位織漁網的老人有關。這位老人說,織了一輩子的漁網,沒想到漁網居然還能打撈飛船!總之,為完成此次“神舟五號”的跟蹤、測量、控製任務,確保楊利偉安全回家,專家們設計了四千多種故障模式、七百多條應急控製指令和注入數據、一百四十多萬條軟件語句、十四種返回模式、一百多個軟件故障預案、二百五十多個硬件故障預案、一百三十九個排解飛船故障的對策。陸地上預設了四個救生區:酒泉、銀川、榆林、邯鄲;海上預設了三個救生區,每個區長八百公裏,寬一百公裏。六艘打撈船上均有信標設置,飛船一旦掉進海裏,立即便能被發現。此外,飛船要在繞地球飛行幾十上百圈 ( “神舟一號”、“神舟五號”飛行二十一圈,其餘飛行一百零八圈 ),除了第二、第十三、第十五圈經過國內上空,其餘都在國外上空。為了保證飛船無論在哪一圈發生故障都能順利著陸,飛船不管掉在地球任何地方都能及時實施搶救,專家們除了在國內預設了東北、華北、東南、四川遂寧四個應急返回著陸區之外,同時在國外也預設了八個飛船應急著陸區:美國、澳大利亞、巴拉圭、伊拉克、埃及、巴西、蘇丹、阿根廷。這樣,就構成了以北京、酒泉、西安三個指揮控製中心和渭南、青島、廈門、卡拉奇、納米比亞等國內外十個測控站以及海上四艘“遠望號”測量船為主的陸、海、機載人航天測控網。即是說,專家們把地球設計成了一個“大兜子”,不管飛船落在哪裏,都能“兜”住。
9時50分,“神舟五號”開始了第一圈飛行。
當飛船飛臨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上空時,跟蹤、測量飛船的重任便落在了四艘“遠望號”測量船上。四艘測量船的布陣情況是:“遠望一號”和“遠望二號”在太平洋,“遠望三號”在印度洋,“遠望四號”在大西洋。每艘船上的出海人數均為三五百人。此刻,四艘“遠望號”正分別航行在波濤滾滾的大海上,“目不轉睛”,嚴陣以待,緊張地捕捉著飛船的每一個信息。過去發射衛星時,“遠望號”隻到太平洋;這次發射載人飛船,經總參批準後,又開辟了大西洋和印度洋兩條新航線。三大洋浪濤洶湧,台風頻頻,深不可測。據史料記載,著名航海家麥哲倫1520年途經太平洋時,曾用“測深繩”探測過太平洋叨摩群島附近的深度。麥哲倫一連放下五六根“測深繩”,最終也沒夠著太平洋的底。事隔多年後,有科學儀器測出,當年麥哲倫探測的那個位置深度竟達五千餘米!而這樣的深度在“遠望號”老船長的眼裏卻算不了什麼,老船長說,在“遠望號”行駛的航區裏,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數字而已,“遠望號”行駛過的航區的最大深度已達一萬米!即是說,如果將珠穆朗瑪峰搬到這裏,峰頂距離海麵也還有一千多米!
要在如此險惡的大海上航行並執行跟蹤、測量飛船的任務,“遠望號”測量船麵臨的風險與困難可想而知。因為中國在國外沒有殖民地,在公海也無一寸地盤,所以無法在全球布置測量站,惟一的辦法就隻有在這風險四伏的大洋上使用機動性能強、測量跟蹤功能齊全的遠洋測量船,開辟為我所用的試驗航區,讓萬噸測量船定點在事先確定好的方位上,以便比在陸地更精準地測量、計算從千裏之外的戈壁灘上高速飛來的火箭和飛船!這種方法當然並非中國人的發明,從50年代末起美國、蘇聯就已經使用過這種方法。像這樣的遠洋測量船,今天的美國已擁有二十餘艘,蘇聯擁有三十餘艘。換句話說,原本屬於世界共享的茫茫公海,早已成為美國、蘇聯獨來獨往的“私人海域”。而五百九十八年前就有鄭和下西洋的中國,直至上世紀70年代末才好不容易建造出了兩艘遠洋測量船。
四艘“遠望號”中,“遠望一號”是名副其實的“老大”。它於1977年首次下水,先後遠征大洋三十餘次,可謂筋疲力盡,傷痕累累。即是說,它設備老化,故障不斷。比如船上有二十五年前製造的重要設備,至今還“堅守”在“崗位”上。“遠望一號”的測量區域在日本海,航程雖短,海況卻相當複雜,暴雨、寒潮、大霧時常光顧,從不間斷。“遠望二號”也是1977年下水的,先後二十五次遠征大洋,總航程四十萬海裏。它的測量區域台風最多,遭遇七八級的台風和三四米高的海浪是家常便飯。比如“神舟二號”發射前夕,“遠望二號”測量船一直處在八級台風的圍攻之中,當酒泉發射場的指揮員詢問“遠望二號”準備情況時,有的專家正趴在船艙裏哇哇嘔吐不止。“遠望三號”1995年下水,十三次出征三大洋。在四艘“遠望號”中,惟有它每次駛向大西洋時必經好望角。好望角是世界著名的風暴角,這裏高五六米以上的湧浪每年都達四個月以上。自1999年首闖好望角以來,“遠望三號”已五次往返於好望角,就是說,已經受了十次驚濤駭浪的生死考驗。“遠望四號”在四艘“遠望號”中排行最小,隻有五年的成長歲月,但它卻具備了對包括飛船在內的所有航天器的海上綜合測控能力,並六下太平洋,四征印度洋,總航程達十萬海裏。二十五年來,四艘船總航程八十萬海裏,即一百四十八萬公裏,相當於繞地球四十圈,圓滿完成任務四十二次!
而“神舟五號”飛船經過“遠望號”頭頂的時間,最多不過十幾分鍾,具體捕捉一個信息或數據的時機更是隻有零點幾秒。但就為了這十幾分鍾,就為了這零點幾秒,這些自稱“遠望人”的官兵們付出的卻是幾十天、幾個月、幾十年的生命、青春與心血。比如發射“神舟一號”飛船時,四艘“遠望號”分別在海上待了三十五天、六十二天、九十三天、六十九天,分別航行了五千三百、一千八百、二千二百、一千六百海裏,穿越了八個海峽,停靠過五個國家的六個港口,越過赤道線和國際日期變更線,並通過了好望角。而此前的準備時間卻是整整七年。在這七年中,“遠望人”每次出海都是兩三個月,往返一次,相當於繞地球一圈,幾乎有一半都是在大海上度過的,有一年甚至在海上待了整整七個月!而海上的生活是極其枯燥的,也是極其孤獨的。不能寫信 ( 沒有郵差 ),不能發“伊妹兒”( 容易泄密 ),不能打手機 ( 沒有信號 ),除了看大海的波濤洶湧、浪花滾滾,就隻能看一個電視頻道的雪花滿天重重疊影。由於長年經受海浪的顛簸,加之海上險象環生,事故頻發,高度緊張,身體疲勞,心理和生理都容易出毛病。心煩、失眠、急躁、嘔吐、四肢無力、精神恍惚、胃下垂、關節炎、頸椎病、腰肌勞損,這些都是船上官兵的常見病。至於心髒病,船上的幹部幾乎人人有份。但“遠望人”的內心深處是平靜的,眼光是高遠的,精神更是神聖的。船上除少數專家之外,一半官兵都是大學本科以上的年輕軍人。雖然年輕人的夢想像大海,總是藍色的,但能為實現中華民族千年的飛天夢而盡一份自己的責任,卻是他們人生的一大驕傲與幸運!他們沒有什麼奢求,也無任何索取,隻希望順利完成測量任務,然後像楊利偉一樣平安回家。為了不漏掉一個數據,他們珍惜每一秒時間;為了減少國家開支,他們節約每一個“銅板”、每一台設備、每一個元件、每一顆螺絲釘、每一根導線,盡可能做到花最少的錢,出最大的力,辦最大的事。因為他們知道,出海一次,總共就得消耗兩千萬元人民幣!所以,每次出海時人們送的鮮花或者塑料花他們總是留在船上,從來舍不得扔掉,為的是“遠望號”凱旋時可以再次派上用場。甚至船上若有人不小心讓一束塑料花掉到了海裏,他們也會立即想法打撈起來,以便留在下次使用。有人說,“遠望號”是大海上“移動的國土”,但在這遠離祖國港灣的“移動的國土”上,又有多少人知道,這些長年沐浴萬裏海濤的“遠望人”姓甚名誰,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當然,沒有任務的時候,“遠望號”也可以尋找機會在八個國家七個港口適當停靠一下,一方麵休息休息,一方麵進行生活用品、油料、副食的補給以及動力設備檢修等。靠港時間一般為五六天。每靠一個港口,該國的政府官員、外國使節、華僑代表、甚至國家首腦等都會上船參觀。於是“遠望人”便在船上適當地搞點宴會、招待會之類的外事活動,趁機把祖國宣傳一番。有的華僑老頭、老太太已是耄耋之年,卻從來沒有回過祖國,他們聽說祖國的大型測量船靠岸了,感到很驕傲,帶著子孫和點心水果來看望船上的親人。看到祖國強大,他們很高興,希望祖國變得更強大,他們在海外就更揚眉吐氣了。
毫無疑問,海上測控是個難題,一個世界性的大難題!難就難在飛船是一圈一圈繞著地球飛行,因而海上測控就隻能分段進行。飛船每過一個多小時就來,“遠望號”測量船就得不斷地改變航向。為保證航向的穩定,就得不斷校正航向,勻速航行。因為隻要一偏航,精度就沒有了,測的數據就報廢了。所以飛船每一分鍾、每一秒鍾在什麼位置,必須測得非常精確。但飛船在運動,船在運動,設備在運動,人也在運動,要達到精度測量,就極其不易。隻要對飛船的飛行有一圈沒跟上,或者沒跟到頭,船就得不停地拐彎,不停地改變航向,一般都要繞上四五十圈。尤其這次對“神舟五號”飛船的測量,時間長,任務重,設備老,技術複雜,測量要求高,所以“遠望人”的壓力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