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個晚上戚發軔想到的,還有他一生中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母親。在中國航天人的母親中,有不少人像戚發軔的母親那樣,她們為國家養育了一個優秀的兒子,然後再把這個優秀的兒子送給國家,而自己長年卻隻能在千裏之外的老家想著兒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夢見兒子,極少有和兒子在一起的時候。戚發軔的母親由於解放初期被錯劃成“地主”成分,一頂“地主婆”的帽子從此戴在頭上,一戴便是幾十年。即便兒子後來成了衛星專家,“文化大革命”中每次國慶節來臨,她也依然要被驅逐出京,回東北老家“過冬”。甚至有一次戚發軔正忙著加班加點研製“東方紅一號”衛星,母親居然被“造反派”抓到拘留所,和“地、富、反、壞”以及流氓、小偷一起關了一個晚上。戚發軔本是個最孝順的兒子,但幾十年來為了自己的祖國,為了祖國的航天事業,為了祖國的飛天夢想,直至母親永遠離他而去,祖國也無法給他一個好好伺候、孝敬母親的機會。這不能不說是他人生的一大遺憾。還有一個女人就是戚發軔的老伴。老伴生前曾經對他說過,她跟他這一輩子,雖然吃了不少苦頭,卻看到他設計的衛星都飛上了天!她希望能在離開這個世界前,親眼看到他設計的中國第一艘載人飛船飛上太空!可惜,母親看不見了,老伴也看不見了。不過戚發軔相信,隻要明天“神舟五號”飛船發射成功,母親和老伴一定會看到的!本來“神舟四號”飛船發射成功後,他就感到實在有些累了,同時也覺得應該讓年輕人來幹了,於是他又向領導提出,讓年輕人來幹,自己退下來算了。但領導還是沒有同意。他想,這次打完了,不管成功還是失敗,他是一定要退下來了,因為他相信年輕人完全能勝任,一定可以幹好!不過他希望自己在退下來之前,能為載人航天工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也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為了確保這個句號明天一定畫圓,這個夜晚他不得不想了再想。
這個夜晚的範劍峰在北京,不在發射場。“神舟五號”明晨發射的消息兩天前他就知道了。知道後他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好像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待了一個世紀。尤其是今天晚上,就像一場戰爭即將打響,發起衝鋒前反而讓人有些不安——有激動,有興奮,有期盼,還有幾分隱隱的擔憂。範劍峰是四十多年來始終堅持搞載人航天的專家,而且任何時候都矢誌不渝,堅定不移。但他的命運似乎與戚發軔正好相反,可以說是航天專家中命運最不好的一個。飛船方案沒有被批準之前,他一直堅持為飛船的上馬奔走呼號,拚命努力;中央正式批準飛船方案後,因種種原因,他卻不在飛船研製第一線了,既沒擔任飛船總師,也沒擔任副總師。因此,如果要說犧牲、奉獻,範劍峰算得上是真正的犧牲與奉獻。他犧牲、奉獻的是自己的心血、自己的生命,是自己含辛茹苦的一生!但一個專家幹什麼、不幹什麼,誰適合幹什麼、不適幹合什麼,一切由組織決定,個人無法選擇。所以,1992年範劍峰離開飛船研製第一線時,他的心裏其實是不太高興的,有些問題也是想不通的。在中國飛船研製最困難的時候,他幾乎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堅持搞了二十年,而飛船方案經中央批準後,他卻不在第一線。這事擱在誰的頭上,心裏都會有想法,很別扭。不過,後來範劍峰想通了。他說,搞載人航天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需要幾代人的奮鬥,總是有人要作出犧牲的。有些人適合前期披荊斬棘,有些人適合後期挑起重擔。隻要能讓中國人上天,誰幹合適就誰幹。三峽那麼大的工程,那麼多人默默無聞地搞了幾十年,後來不照樣什麼也沒有嗎?相比“文化大革命”中許多科技人員幾乎沒有任何科研機會,這就很不錯了,很幸運了。
範劍峰的不幸還在於,就在中央批準載人航天工程前不久,他的老伴薑作君到酒泉基地參加衛星發射任務時,突然患腦溢血,陷入昏迷狀態。老伴的病情從基地報到國防科工委,還驚動了軍委副主席劉華清。某軍區立即派了兩個主任醫生飛到酒泉基地實施搶救。範劍峰趕到基地後,老伴已經昏迷不醒了,他在老伴身邊守了二十多天,老伴依然沒有醒過來。有一天早上,他見老伴沒有呼吸了,忙去找醫生。醫生來了一看,說他搶救不了,得叫主任醫生來。醫生剛一走,他怕來不及,就自己把呼吸機給老伴套上了,然後自己操作儀器,用呼吸機調試呼吸的強度和頻率——二十多天裏,他把所有儀器都摸索透了。等主任醫生趕來,他已經把老伴搶救過來了。後來他提出要把老伴送回北京,一定要讓老伴醒過來!醫生們認為,他老伴能搶救過來已經是一個奇跡了,現在生命危在旦夕,如果送回北京,途中容易出問題,不同意。但他決心已定,堅持要把老伴送回北京,就像他當年堅持要搞飛船一樣。他還說,出了問題他自己負責,願意簽字畫押!醫生隻好同意用飛機把他老伴送回北京。但從酒泉基地醫院到機場要坐一個半小時的火車,老伴上火車一個小時後,就不行了。醫生說,你看吧,跟你說不行,你非要堅持。他說,不對,是氧氣有問題,氧氣沒進去,她臉色就發黑,眼睫毛也幹了。一缺氧,眼睫毛最敏感。醫生說氧氣管沒問題,是水平的,這不還在冒泡嗎?他說,不對,這氧氣沒進到喉管裏,冒泡是假象,是外回路,不是內回路。我是搞衛星的,這點知識我懂。說著,他竟自己把管子拔了下來。醫生拿過管子一看,果然是管子堵了。
老伴被送回北京後,是上麵給一家大醫院下了命令,才住進了醫院。這家醫院開始時很熱心,但像他老伴這樣的長期病號哪個醫院也伺候不起,哪個醫院也不願久留,又不好明確提出讓他老伴出院,就給上麵打了報告,說這人可以出院了。老伴從這家醫院出來後,他又到處托人、找關係,想法進了海軍醫院。海軍醫院開始時很熱情,後來也感到為難了。他隻好再找人幫忙,聯係到北京大學校醫院。當時不少人都說他老伴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醫生也認為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有的好心人甚至勸他說,你已經盡全力了,這種病老天也沒治,你就別再折騰了,為老伴準備後事吧。但他不肯放棄,堅持要為老伴治療。他始終認為老伴一定能醒過來,就像當年他堅持認為中國的飛船早晚一定能搞成一樣!他雷打不動,堅持每天早上5點鍾起床,然後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奔波半小時,把飯給老伴送到醫院。老伴不能進食,隻能通過胃飼管進一點點湯水。給老伴喂完飯後,他再騎車返回單位上班。這期間他一直在搞八噸重的空間站和飛船的論證工作。由於空間站與飛船同時論證,所以需要白天黑夜加班加點,星期天也不休息,搞得非常辛苦、非常疲累,有幾次他都累病了。等到晚上八九點鍾下了班,他再騎車去醫院給老伴送飯。給老伴喂完飯,他這才有時間坐下來,靜靜地望著老伴。老伴躺在病床上,全身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從1986年起,他就開始參加載人飛船的論證工作,一直很忙。節假日和星期天,老伴希望他陪她出去走一走,他也沒時間,他說等把飛船論證工作搞完後再陪她出去。沒想到,飛船論證完了,也正式上馬了,老伴卻倒下了。他為此感到非常內疚。如今,每晚這個時候,他便握住老伴的手,一邊為老伴按摩、搓揉,一邊與老伴聊天——當然隻是他一個人在說、在聊。一個小時後,他再騎車回家。開始時他為老伴按摩、搓揉時,老伴沒什麼反應。可一個月堅持下來,老伴的一隻手居然可以動一動了,他跟老伴說話時老伴的眼睛也能眨一眨了。老伴在醫院住了三年,他堅持往醫院跑了三年,天天如此,風雨無阻。他所在的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的黨委書記和院長都很照顧他,還請了兩個保姆輪流照看他老伴,工作的事也讓他暫時別管了,好讓他安心照顧老伴,工資則照發。按理說,人到晚年,家裏又攤上這樣不幸的事,中國人上天不上天的事他完全可以不管不問了。何況從公事公辦的角度說,組織上也沒讓他問、沒叫他管。但載人航天的事他卻怎麼也放心不下,一直在堅持論證、堅持思考。後來空間技術研究院給了他一個名分——載人航天工程顧問。1993年,國防科工委讓他擔任了“863”空間站技術專家組組長,王永誌總師還批給他一萬元錢,由他組織二十幾個專家,對中國載人航天的第二步的關鍵技術進行論證和攻關。於是,他又開始了中國載人航天第二步——論證八噸重的空間站——的艱難跋涉。每天晚上照顧完老伴從醫院回去後,他便趴在辦公桌上加班加點,挑燈夜戰。曆盡辛苦,八噸重空間站的第一份論證報告終於完成。然而,他又遭遇新的磨難——有一次下樓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右腿摔成了骨折!1996年,他老伴不幸去世。令人們驚歎的是,他老伴在被醫生宣布不可救治後,由於他頑強堅持、始終不懈的照顧,竟然活了整整五年!
2003年7月的一天,我走進範劍峰家,特意拜訪這位我心中敬仰的載人航天專家。範劍峰妻子去世後,留下他和女兒相依為命,本來就很貧寒的家顯得更加貧寒了。舉一個例子,采訪時,我想找一張寫字台作記錄,可他家裏卻找不出一張寫字台,而隻有一張吃飯的小圓桌,我隻好把筆記本電腦放在小圓桌上。可小圓桌太小,放了電腦和資料,就沒地方擱采訪本了,我隻好把采訪本放在膝蓋上。
采訪結束時,範劍峰說,我現在雖然老了,但我希望中國的載人航天後繼有人,所以我的一本《 空間站概論 》 出版後,我送給一位在美國留學的學生,在書的扉頁上特意寫了這樣一段話:“你要接我的班,為中國人上天奮鬥終身做好準備。我這輩子可能不行了,你後麵要接著幹!”範劍峰還說,其實,我辛辛苦苦搞了幾十年的載人飛船,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在有生之年,親眼看到中國的載人飛船上天,親眼看到中國人的飛天夢真正能夠實現!
然而這個晚上的範劍峰由於腿腳不便,隻能坐在家中的電視前,獨自一人望著電視屏幕發呆。但他的心裏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忐忑不安,一會兒給人打電話詢問飛船的情況,一會兒站起來圍著圓桌走上兩圈。其實,誰也沒有讓他考慮明天“神舟五號”發射的事,更沒有人給他分配有關飛船的具體任務,可他一直熬到淩晨1點多,身子已經躺在床上了,眼睛卻還盯著電視機,就是不想睡,就是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