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更令他感到豪邁的,還有載人航天!那是另一種豪邁。用火箭把一個活生生的中國人發射到天上,再按照中國人的意誌,在茫茫宇宙、萬裏天疆鳥瞰地球,自由翱翔,那是一種怎樣的大豪邁啊!但為了這大豪邁,他內心究竟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又有誰知道呢?想想吧,國家把兩百個億的人民幣交到他和他的同伴手上,搞砸了怎麼辦?這兩百個億可是納稅人的血汗錢啊!這一輩子,他不知道自己為中國設計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導彈、火箭,他隻知道在曆經了數十次火箭發射的血火生涯中,每一次他都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每一次都令他如履薄冰、心驚膽戰!仿佛他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起,就在承受——承受苦難,承受折磨,承受挑戰,承受考驗!童年,他承受著生活的艱辛,承受著肚子的饑餓;“文化大革命”中,他承受著世俗的冷眼,承受著“政治”的審查,承受著曆史的檢驗;擔任火箭技術研究院院長期間,他承受著研製火箭巨額貸款的風險;出任載人航天工程總師後,他在承受著國人千古期盼的同時,也在承受著世界的挑戰!尤其今晚,“神舟五號”的發射已進入倒計時,他內心所承受的負荷猶如即將上天的火箭與飛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大!也許,人生就是承受,生活就是承受,活著就是承受,人就是為承受而來到這個世界的。好在發射場多年的風風雨雨已使他曆練出足夠的承受能力。現在,一切準備就緒,中華民族千年的飛天夢,他一生中三大願望的最後一個願望——把中國航天員送上天,就等火箭明日點火升空!
然而,作為七大係統的大總師,王永誌非常清楚,科技場就像股票市場,從來沒有對與錯,隻有成與敗、輸和贏。尤其是搞載人航天,有一個永遠無法回避的字眼,那就是失敗!火箭一旦點火發射,雖然誰也不敢說肯定失敗,但誰也不敢說一定成功。如果非要說成功率是多少,從某種意義上說,隻有兩個數字絕對千真萬確:要麼是百分之百,要麼是零。蘇聯在把加加林送上太空之前,通過發射各種火箭,做過三十一次動物飛行試驗。隨後,僅用了十個月零七天,又進行了八次無人飛船發射試驗。這八次發射試驗雖然快,卻失敗了四次。美國在第一個航天員上天前,也同樣做過多次動物試驗,還發射了十七八艘無人試驗飛船。航天飛機的飛行試驗次數更多。從1981年4月到2005年8月,五架航天飛機共進行了一百一十四次飛行試驗!其中“哥倫比亞號”二十八次,“挑戰者號”十次,“發現號”三十一次,“亞特蘭蒂斯號”二十六次,“奮進號”十九次,每次發射經費都在四到五億美元!而中國一次發射費用僅為一千二百五十萬美元,即人民幣一億元左右。中國由於經費、時間以及其他條件有限,隻生產了小批量的火箭和飛船,一共隻進行了四次無人飛船的發射試驗,較之蘇聯和美國差之甚遠,而且還沒做任何動物發射試驗。盡管四次發射都成功了,但發射試驗次數少,可靠性畢竟相對就會低一些;加之中國工業基礎薄弱,某些體製還不完善,要達到非常高的可靠性和安全性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靠性是靠一枚一枚的火箭打出來的,就像一個神槍手是靠一發一發的子彈打出來的一樣。打得多,經驗多,可靠性就高;打得少,經驗少,可靠性就低。所以,對這次發射,他知道其實不少人在心裏是不太放心的。不僅專家們不放心,就是國家領導人也不放心。前不久,國務院副總理吳儀來到發射場,和他剛一見麵,第一句話就問:你們上天之前有沒有做小動物試驗啊?他回答說,沒有。吳儀說,你們膽子可真夠大的了,不做小動物試驗就敢上人?作為一個科學家,他當然不能拚膽子大,而必須有把握。但再大的科學家,再有把握,再有勝算,在火箭沒有點火、飛船沒有起飛、航天員沒有返回地麵之前,誰敢拍著胸脯說絕對沒有問題?因為要真正做到讓火箭、飛船安全飛行,其整體可靠性必須達到0.999999。如果所有元器件的可靠性也是0.999999,則火箭、飛船的可靠性就隻有37%,發生事故的可能性就是63%;反過來計算,要滿足火箭、飛船整體可靠性的要求,每個元器件的可靠性就必須達到0.9999999999999999 ( 負十六位數 )。但假如正好碰巧遇上了這麼一個不可靠的元器件,飛行中就有可能發生事故——這就是人們常常說的“萬一”。他想起1996年那次火箭大爆炸。那次爆炸的原因,就是一個綠豆皮大的鋁屑引起短路。結果國內國際一片嘩然,還導致中國與外國簽訂的十二個合同全部中止,直接經濟損失高達二十六億美元。而且,有的外商還說,中國的“長征號”火箭的成功率隻有百分之六十!其實,他心裏很清楚,別人指責我們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自己忘記了自己的責任,可怕的是我們應該做到、做好的事情卻沒有做到、做好!中國的這次發射與過去的發射最大的區別,就是要把人發射上天!再過幾個小時,楊利偉就要坐進飛船了。楊利偉坐進飛船後,他的家人或者全國人民如果問一句:航天專家們,你們的火箭、飛船可靠嗎?作為載人航天工程的總設計師,他必須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這個回答,明天能兌現嗎?
八十七歲高齡的任新民老總是中國航天界的元老。任老數十年來不知擔任過多少總設計師。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和他相識在西昌發射場時,他就是中國同步通信衛星工程的“總總師”了。二十年來,任老給我的感覺是心裏除了航天似乎再也裝不下別的什麼了。不計名利,不計得失,不看領導臉色行事,做事執著、專一、認真,處世平靜、平淡、平和,是這位老人留給我的鮮明印象。
任老自上世紀50年代從美國留學回到祖國,就一直工作在航天第一線,在每個重要曆史時期都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把中國人送上天,是任老自加加林上天之後就有的夢想。這個夢想既是他的最後一個願望,又是他惟一的一塊心病。1978年,他帶領中國航天代表團訪問日本,剛到東京,一位日本記者向他提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中國近期有沒有把人送上天的打算?他無言以對。1981年,美國眾議院一位專委會主任訪問中國,點名要與他會麵。會麵後這位美國主任向他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同樣是:中國什麼時候考慮把人送上天?他仍然無言以對。1984年,在西昌發射場,當“長征三號”火箭發射成功後,一位中國記者向他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依然是:中國什麼時候把人送上天?他還是無言以對。三次提問,三次無言以對,與其說是因為保密,不如說是一種無奈,一種尷尬。1985年,已是七十高齡的他開始為中國載人航天積極奔走呼籲。然而,等到1992年中央正式批準載人航天工程時,他已是一位七十六歲的老頭兒了。假如中國載人航天工程提早啟動幾年,也許總設計師就不是王永誌,而非他莫屬了。然而曆史沒有假如,歲月從不饒人。因此,如果我們從人生的角度來看,任老擔當過中國大大小小幾十個總設計師,惟獨沒有出任最重要的一個總設計師——載人航天工程總設計師,這不能不說是任老的一大遺憾。當然,組織上也給了他一個頭銜——載人航天工程顧問。但顧問和總師畢竟不是一碼事,用老百姓的話說,顧問顧問,顧得上就問,顧不上就不問。但任老卻不這樣想,他還是一如從前,該幹什麼幹什麼,好像當不當載人航天大總師原本與他無關。就在上月25日,指揮部把他和另外八位中國航天界赫赫有名的大專家王大珩、莊逢甘、孫家棟、屠善澄、梁思禮、閔桂榮、王希季、張貴田用專機接到了發射場,聽取他們對“神舟五號”飛船發射的意見。雖說任老已年近九旬,但當我握著他的手時,我感到他依然很有力量,很有精神。而且,聽取彙報時,任老還是任老,還是那麼認真——他關心的不是取得了什麼成績,而是還存在什麼問題。輪到他發言時,他沒有一句套話、空話、假話、廢話,而是直截了當,有啥說啥,提的都是問題,講的也是問題,好像他天生就隻會講問題,不會談成績。他講的問題都很具體,也很關鍵,一針見血,令人警醒。從話語中還能聽出他的某些擔心。因此,這個晚上的他,對明天——他期待已久的這一天,由於自己不在現場,心裏總是不踏實,於是怎麼也睡不著。
這個晚上還有兩位飛船專家同樣也睡不著覺。一位是飛船總師戚發軔,一位是飛船專家範劍峰。
戚發軔的一生,如果單從事業的角度來看,在中國的專家中應該稱得上是一帆風順。而且,他自邁進中國航天的門檻之日起,便一路吉星高照,幾十年一直受到重用,不少頭銜他連想都沒想,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頭上。不像有的人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做夢都在想撈個什麼官位,結果到頭來反而竹籃打水一場空。由於他在航天領域一直擔任著重要角色,自然就比常人付出得更多。比如,他從一開始搞導彈到後來搞衛星,再從搞衛星到搞飛船,幾十年來每次發射前都要反複進行令人痛苦不堪的“雙想”。“雙想”是中國發射場上幾十年來的一個專業術語,就是每次發射前,上到大專家,下至操作手,都必須要想清楚、想透徹兩方麵的問題:一是反複回想,還有沒有沒想到的問題;二是反複預想,還有哪些可能發生的故障。這次“神舟五號”發射,發射場上的“雙想”活動更是一絲不苟,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想得厲害,想得透徹。有的吃飯在想,做夢在想,走路在想,把“雙想”變成了“四想”,“四想”變成了“八想”。甚至有的操作手晚上上廁所也在想,一不小心腦袋竟然碰到了廣告牌上!戚發軔說,當年搞“兩彈一星”時,主要是政治壓力。今天搞飛船,除了政治壓力,還有經費壓力。打成功了,一片歡呼,影響很大;打失敗了,一片叫罵,影響更大!因為搞飛船花的是人民的血汗錢,人民的血汗錢不是讓你白花的。所以打成功了是應該的,打失敗了挨罵也是應該的。既然花了人民的錢,就要對人民負責,對國家負責,對白花花的銀子負責!否則,要你專家幹什麼?不過“雙想”想多了也是個問題。1970年在發射一顆人造衛星時,戚發軔就預想了一百多個問題,筆記都記了一大本,結果呢,事先預想到的問題一個沒出,沒預想到的問題反而出來了。所以戚發軔說,“雙想”想得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如果一天到晚老想著會出什麼故障,一旦出了故障反而忘記了應該怎麼辦。預想得太多,工作重心不知不覺就偏離了。但不想又不行。萬一有的問題應該想到而沒有想到呢?有的專家一輩子獻身航天,一輩子默默無聞,想了一千個、一萬個問題,可能就一個問題沒有想到,發射時就出問題了。結果幾十年默默無聞,一夜間就出了名!於是航天專家也要下課,也要撤職罷官!比如,戚發軔有一個同事,是搞“風雲二號”衛星的專家,就因為發射“風雲二號”時發生爆炸,被撤職了。他還有北京的一個同學,同樣因為一次發射失敗,也被撤職了。所以,為了確保楊利偉和“神舟五號”的安全,盡管戚發軔和他的團隊已經想了一百零八種故障模式,想了二十多種應急救生方案,但這個晚上的戚發軔還是感到壓力不小,有些問題盡管他早就想過很多遍了,依然還得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