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飛越人間 第二十七章
為了這一天
夜色悄悄降臨了。喧鬧了一天的發射場漸漸趨於平靜。
當晚9點,在“問天閣”一套三室兩廳的住房裏,楊利偉、翟誌剛、聶海勝三位航天員開始入睡。據有關工作人員說,三位航天員入睡正常,尤其是楊利偉,微微的呼嚕聲打得平靜而均勻。
而此刻,萬裏高空,一架專機穿過夜幕,正向著酒泉發射場飛來。專機上坐著國家主席胡錦濤。
這是一個注定有人睡不著覺的夜晚。
這個夜晚睡不著覺的有兩位指揮長。一位是載人航天工程的總指揮李繼耐,一位是酒泉基地的發射指揮長張建啟。
李繼耐草草吃了幾口晚飯,便匆匆趕到鼎新機場迎接胡錦濤主席的到來。陪同胡錦濤主席一行來到基地大院時,已近晚上10點。按計劃,胡錦濤主席到達基地後,先接見航天員,再聽彙報。後因航天員第二天起床的時間是淩晨兩點,怕影響航天員休息,又改為翌日早晨5點。等李繼耐向胡錦濤主席彙報完“神舟五號”發射前各係統的準備情況,已是深夜11點多了。
李繼耐回到房間後,水都顧不上喝一口,便打開相關的發射文件,開始推敲明天發射中的幾個重要環節。由於近期連續來回奔波,會場、發射場兩頭兼顧,他確實感到有些累了。但上天的楊利偉可以安然入夢,身為總指揮的他卻無法入眠。此刻,離明晨發射還有九個小時,全世界都知道中國人要上天了,全世界的眼睛都盯住了中國西北發射場。楊利偉和“神舟五號”是十三億中國人共同打造的一個“品牌”,一張“名片”,舉世矚目,非同小可。盡管此次發射不做現場直播,但百餘名新聞記者已經擁進發射場。在這個信息高度發達的時代,任何一點閃失,指尖一點,瞬間便可傳遍世界!何況,中國人首次飛天,不僅中央非常重視,胡錦濤主席親臨現場,全國人民也寄予了極大的期望!因此,作為此次發射任務的總指揮,他必須向國家負責,對人民負責。而負責不隻是一個口頭的承諾,不隻是一紙簡單的軍令狀,必須有實實在在的內容。這個內容就是:隻能成功,不可失敗!
但他非常清楚,所有高技術的探索都處在科學技術的最前沿,所有開創性的工程都具有很大的風險——要麼取得巨大成功,要麼釀成嚴重失利,想逃避挫折,企望百分之百的成功,是不切實際的。尤其是舉世矚目的載人航天發射,關乎成敗的不確定因素無法預見,風險性更是相當突出,哪怕半點疏忽大意或者突發故障,都有可能導致全盤失利。因此作為總指揮的他,天上地下,任何一個環節,都必須考慮周全,慎之又慎!否則,自己就是曆史的罪人,對不起一代又一代航天人的艱辛努力,對不起炎黃子孫的千年期盼,也無法向中央和全國人民交代!
張建啟身為發射場的發射指揮長,心裏非常清楚,明天飛船能否成功起飛,發射場是關鍵的第一站。就像一場接力賽,第一個起跑者倘若出了問題,後麵跟著就亂套了。況且,國家主席胡錦濤已經到了發射場,火箭、飛船起飛前,發射場不僅成為全中國關注的焦點,也成為全世界矚目的焦點!所以張建啟的壓力是可想而知的。兩天前的一個下午,我曾采訪過張建啟,我倆單獨談了足足兩個小時。從這兩個小時的談話中,我明顯感覺到,他對這次發射既充滿信心,又有很大壓力。這種壓力不光來自科學技術,還來自政治和社會以及別的方方麵麵。望著他滿頭白發、一臉憔悴的樣子,想起二十四年前他滿頭青絲、活力四射的模樣,我在為他事業的輝煌而由衷高興的同時,也切實地感受到了他人生的艱辛與不易。為了幹出一番事業,他與妻子分居長達十五年,家中父母更是無暇顧及。婚後兩人的工資都很低,要贍養雙方的父母十分艱難,更談不上讓老人享福。家裏生爐子做飯、取暖,連煤都買不起,妻子隻好常常領著婆婆到鐵路邊上撿煤渣。父親去世時,他因發射任務在身,也沒回去看上一眼。載人航天工程啟動後,為了啃下這塊“硬骨頭”,他查閱資料,鑽研技術,常常挑燈夜戰,徹夜不眠,寫下的學習筆記有幾百萬字,查閱的書籍和資料恐怕一卡車也裝不完。幾十年來他一直身處發射第一線,大大小小的發射經曆了幾十次,沒有一次不經受巨大的壓力。但以往的壓力再大,也大不過這一次!
因此,這個夜晚的張建啟根本睡不著。也許是為了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或者尋求某種平衡,當他檢查完發射場的工作後,在回來的途中讓司機順便拐了個彎,來到了“東風革命烈士陵園”。“東風革命烈士陵園”位於基地大院東北四公裏處,占地約三萬平方米,始建於上世紀60年代,基地人稱“九號半”。這裏安葬著酒泉基地、工程兵某部、空二基地等單位近六百人的遺體或骨灰。其中有元帥,有將軍,有戰士,有家屬。此刻,陵園一片寂靜。沒有風吹,沒有沙響,隻有張建啟緩緩移動的腳步聲……這地方他太熟悉了,60年代大學畢業後剛到戈壁灘的第二天,他就曾經來過這裏,此後記不清來過多少次了。他熟悉這裏的墓碑,就像熟悉發射場上每一個崗位、每一個戰士。陵園共分六個區,一、二區安葬的是團職以上的幹部,三、四、五、六區安葬的是營職以下的幹部、戰士和職工、家屬。中間最醒目的一個墓碑,是共和國元帥聶榮臻的,緊挨著的有基地第一任司令員、大渡河十八勇士之一孫繼先,基地第二任司令員、黑山阻擊戰得力幹將李福澤,基地第四任司令員徐明,基地副司令員張超義、石榮屺,基地副政委李希寬以及航天專家劉德普和胡文全等。他們有的是老紅軍,有的是抗日勇士,有的是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的戰鬥英雄。戰爭年代,他們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和平年代——從1958年起,他們又拋妻舍子,奔赴大漠,隱姓埋名,以基地第一代創業者的身份,創建了共和國第一個綜合導彈試驗靶場。最終,他們把自己的熱血融進了戈壁,把忠骨埋在了大漠,將生命化作了墓碑。在火箭一次次的騰飛中,他們個人什麼也沒留下,隻留下了墓碑上那一個個被戈壁的風沙長年累月反複吹打的名字!這近六百座墓碑,既是中華民族飛天夢的縮影,也是基地發射曆史的見證。因此,每次發射前夕,張建啟都要來到這裏,或者為他們點上一支煙,或者為他們默哀片刻,或者與他們“聊”一會兒。每次來到這裏,他好像都能獲得一種莫大的力量,一種親切的安慰,一種神奇的支撐。
但這個晚上的張建啟什麼也沒做,他隻靜靜地站在陵園中,默默地望著眼前近六百個墓碑,一動不動,像是在祈願,像是在思索,像是在告慰,像是在許諾。其實,什麼也不是——張建啟後來說,他到這裏就一個目的,想緩解一下心中的壓力!
這個夜晚有兩位總師也睡不著覺。一位是載人航天工程的總設計師王永誌,一位是中國航天界赫赫有名的老總任新民。
王永誌上個月中旬便來到了發射場。那天他剛下飛機,便有一種習慣的親切感,同時也有一種撲麵而來的不同於往常的沉重感。前四次發射結束後,他明顯瘦多了,本來一直挺挺的背也開始出現了微微的彎曲。在汽車駛向發射場的途中,他望著窗外的戈壁灘,隻見紅柳發芽,秋色正濃。那濃濃的秋色令他感慨,也令他感動。是的,一個偉大的曆史時刻就要到來了,這個偉大的曆史時刻正考驗著中國,也正考驗著他這位載人航天工程的總設計師。他已是七十一歲的老人了,一次接著一次的重大發射的確讓他深感疲乏。但這個夜晚的他卻毫無睡意。向胡錦濤主席彙報完後,他用冷水洗了把臉,便驅車來到發射場。發射場上,加注官兵正小心翼翼地為火箭加注燃料,除了“突突突”的燃料加注聲,整個戈壁灘好像都十分安靜。這種安靜在他的感覺中似乎有點刻意。是刻意讓專家們在發射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再靜靜地想一想,還是刻意靜靜地等待著明天那偉大曆史時刻的轟然到來?他不知道。他走近加注管道,仔細聽著加注管道裏的燃料汩汩流進火箭肚子的響聲。這響聲他太熟悉了,每次火箭發射前他都要來到發射場,靜靜地聽著這響聲。每次聽見這響聲,他總會生出幾分擔憂。因為加注燃料是發射前很重要的一環,也是容易出問題的一環。1981年8月3日,美國在範登堡基地用“德爾塔”火箭發射的兩顆衛星都未進入預定軌道,原因就是加注燃料時加注工程師隻看見第一組觀察孔的燃料加滿了,而沒去檢查第二組測量儀表便停止了加注,結果少加注了二百六十磅推進劑,造成發動機推力不足。1984年中國在西昌基地首次發射“長征三號”火箭時,加注演練中還發生過燃料泄漏的事故,結果導致發射場黃煙滾滾。當然,每次聽見這響聲,他心裏更多的還是激動,是興奮。一聽見這響聲,他就像聽見了一串串美妙無比的天籟之音,十分悅耳,非常動心。
是的,他喜歡導彈,喜歡火箭,完全發自內心。自上世紀50年代踏上蘇聯國土那一刻起,他便開始發奮學習設計導彈。因為中國是火箭的發源地,到了現代卻一落千丈,身為導彈設計專家,他有責任讓中國火箭再次崛起。當然,這既是他個人的願望,也與當時的國際形勢有關。50年代,中美關係劍拔弩張;60年代,中蘇局勢一觸即發。堂堂一個大中國,沒有戰略防禦導彈哪行啊!1969年珍寶島自衛反擊戰開始後,他就聽葉劍英元帥傳達說,沒有洲際導彈,毛主席睡不著覺啊!他一聽,毛主席都睡不著覺了,這還了得!於是回來後自己就更睡不著覺了。後來他被調到屠守鍔老總身邊,開始參加研製洲際火箭。1978年,他出任第二代火箭總設計師,從此中國火箭進入第二代。1986年,他出任中國火箭技術研究院院長,原來國家每年給火箭技術研究院撥款四個億,現在一年卻隻有四千萬元人民幣。鑒於當時國內發射市場萎縮,中國原有的“長征號”火箭缺乏競爭力。而對大的戰略導彈國際上又嚴加限製,想買都買不來。於是他頂著巨大風險,親自簽字畫押,通過貸款的形式籌集研製經費,開創了中國戰術火箭一個成型的係列。1988年底,他又將重點轉為研製“長二捆”火箭,把中國火箭的推力提高到了九點二噸,從而帶動了整個中國火箭運載能力的提升,同時也帶動了中國的載人航天。因為要發射飛船,火箭必須具備八噸以上的運載能力!總之,從近程導彈、中程導彈、洲際導彈、大推力火箭再到今天的載人航天,他一路走來,默默無聲,默默奉獻,什麼都想到了,惟獨沒想過自己。他當然知道,搞飛機設計可以出名,比如蘇聯的每一架新型飛機都是以設計師的名字命名的。但搞導彈設計就不能出名,因為導彈是國家的秘密,像蘇聯著名的洲際導彈總設計師楊格裏,直到他去世多年後人們才知道他的名字。但王永誌樂意,喜歡,心甘情願——甘願隱姓埋名,甘願默默奉獻!每當望見導彈、火箭成功起飛,他就有一種成就感、滿足感、欣慰感,並為之自豪!尤其在國慶三十五周年和五十周年之際,他曾兩次到天安門觀禮台參加大閱兵。當他站在觀禮台上,望著眼前各種導彈猶如海浪般滾滾滔滔通過天安門廣場時,他激動萬分,難以自抑,胸中除了成就感、滿足感和欣慰感,還湧起一種巨大的豪邁感!這種豪邁既是一個科學家的豪邁,也是一個男人的豪邁,更是一個國家的豪邁!因為天安門廣場那一排排從他眼前經過的導彈,不少都是他親自參與設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