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發軔的老伴姓薑,大夥都叫她老薑或薑大姐,年輕人則叫她薑阿姨。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就連與戚發軔相識二十餘年的我,也把她的名字給忽視了。戚發軔與妻子結婚四十一年,一直埋頭忙工作,忙了導彈忙衛星,忙了衛星忙飛船,家裏的大事小事全擱在老伴肩上。甚至他的父親母親以及兩個弟弟,有事時從來都隻找他老伴而不找他。他的工資幾十年來都是全部交給老伴,老伴往他家裏寄錢從來都比他想象的多。戚發軔說,好多家為錢吵架,我們家從來沒有過。1984年,中國發射第一顆通信衛星,我去基地一幹就是八個月,我的父母和兩個孩子全靠老伴一人照顧,這讓我省去了全部後顧之憂。不僅如此,載人航天工程上馬後,老伴還在院裏召開的一次家屬聯誼會上,用自己的現身說法告訴家屬們,男人幹上了航天,你就別指望他們幫家裏做事情。搞航天是非常辛苦、非常勞神的,一年四季加班加點,還常常在外,要理解他們,支持他們。對他們惟一的一點要求,就是晚上加班時別忘了給家裏打個電話。後來,戚發軔的女兒出嫁了,兒子又在香港,家裏便隻剩下了老伴孤身一人。老伴對戚發軔惟一的要求,就是不在外地時,晚上能陪她吃上一頓飯。這點要求對一般家庭而言很簡單,對戚發軔卻很難。戚發軔有時做到了,老伴很滿足,很幸福。有時候加班回不去,老伴就不認真做飯,自己隨便湊合。於是為了能讓老伴吃得好一點,他回不去的時候就打電話騙老伴,說晚上要回去吃飯。等老伴做好了飯菜,再告訴她不回去了。老伴一輩子勤儉節約,怕浪費,不想吃也隻有吃了。
“神舟一號”發射成功後,戚發軔找到航天工業總公司副總經理張慶偉,說自己已經六十六歲了,現在實驗飛船打成了,是不是可以不再幹了?張慶偉說,總指揮你可以不幹,但總師還得幹!他隻好接著又幹。沒想到,不該發生的事情就在這時發生了。有一天,老伴覺得胸部難受,去醫院透視,發現整個左肺已經不能呼吸了!再檢查,肺癌晚期!戚發軔當時在西安衛星發射測控中心,等他趕回家,已是半夜了。一推門,見本來在香港的兒子已回到家裏,就知道肯定出大事了。一去醫院,醫生如實相告:老伴肺癌晚期,可能隻有幾個月了!疲憊不堪的他如雷轟頂,差一點就摔倒在醫院裏。當時正值2000年春節前夕,他沒有告訴老伴真相,隻對老伴說是肺結核。這個春節,他是陪著老伴在醫院度過的。數十年來,由於冬季的發射窗口都在春節前夕,所以他很少在家過春節,而且從來沒有因老伴的事請過一天假,沒專門陪過老伴一天。這一次,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幾天幾夜守在老伴的身邊。可惜晚了,老伴生命已經到了盡頭,這樣的機會很可能是最後一次了。春節過後,他把病情如實告訴了老伴,沒想到老伴很平靜,像早就知道似的,說,沒事,我一定好好配合醫生治療,你放心走吧!
此前,航天科技集團組織一批老專家的家屬去酒泉基地參觀。戚發軔的老伴也去了。從基地回來後,老伴對他說,她很受感動,很受鼓舞,一定要好好支持他搞載人航天,一定要等著他們把中國航天員送上天!老伴住院化療期間,戚發軔一直很忙,隻能晚上去醫院陪她兩小時。他知道老伴化療很痛苦,但老伴不但沒讓他留下,還催他快去發射場。“神舟二號”發射在即,戚發軔隻能離開。臨走時,老伴病情加重,正在發燒,醫生說啥也不同意他走。但他是中國飛船的總師,飛船是國家的,老伴是自己的,不得不走。他自己不喜歡手機,老伴也不用手機,但去發射場之前,他還是專門給老伴買了個手機,然後每天在發射場抽空給老伴打個電話,算是對老伴最大的安慰。
“神舟二號”發射時,老伴特別高興,女兒陪她在電視上看完了發射的全過程。然而沉醉在喜悅中的老伴卻一點也不知道,此期間的丈夫正日夜加班加點,拚命忙於解決飛船的關鍵技術。而這時的戚發軔非常清楚,屬於老伴的生命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自己也患有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在發射場那間小屋裏,除了擺放著各種藥品,還堆放著一堆當藥吃的黃瓜和西紅柿。為了能多陪陪即將離去的老伴,他打算不再擔任飛船總師了。幾位同事知道後,都勸他說,你如果提出不幹,一方麵讓領導為難,一方麵別人會認為你出了什麼問題被撤職了。於是,為了中國人的飛天夢,也為了自己,在老伴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還是選擇了留下。在此後長達八個月的時間裏,他一邊要麵對飛船的艱難的關鍵技術,一邊要麵對躺在病床上的老伴,身心疲憊到了極點!但他最大的痛苦,是每天拚命加班解決飛船的關鍵技術,卻又不能告訴老伴為什麼沒有時間陪在她的身邊。因為當時要解決的飛船的關鍵技術是絕對保密的;再說了,他也實在不忍心讓老伴帶著對他的牽掛、也是對中國載人航天的牽掛離開人間!
2001年3月的一天,與戚發軔相濡以沫四十一年、在病痛中頑強堅持了十三個月的老伴終於離他而去。等他趕到老伴身邊時,老伴已經走了。老伴年僅六十六歲,走得很平靜,走得很幹淨,幹淨得沒有留下一句話!
戚發軔說,在我們專家隊伍裏,不少人的夫人都是大學生、知識分子,都是高層次的,就我老伴是個工人,後來才轉為幹部,她在那些大專家的夫人中隻能是小學水平。但我老伴可能有一種人格的力量,幾十年大夥都說她是個好人。我再也找不到這麼個好人了。她雖然不是中國航天隊伍的人,但我覺得她早就變成航天隊伍的一員了。
簡單處理完老伴的後事後,戚發軔把悲痛深深掩藏在心底,又帶著“神舟三號”飛船的隊伍匆匆趕往發射場。臨行前,他把老伴的照片擺放在麵向大西北的位置上,他希望還是一人在家的老伴每天都能看見他忙碌在發射場上。
然而,戚發軔怎麼也沒想到,這次一個小小的插座竟導致“神舟三號”的大撤場!這讓他本來就難受的心更是雪上加霜!作為飛船總師,他非常清楚,飛船整個係統的所有元器件都安裝好了,並通過了測試,現在要全部更換插座,飛船就隻能又像“神舟一號”一樣開膛破肚,大動幹戈!最麻煩的是,七十七個插座的重新更換和一千多個點的重新焊接,全都要在飛船的船艙裏操作,而飛船艙內空間狹小,又悶又熱,更換插座的師傅隻能在裏麵蹲著、跪著、趴著、躺著進行盲插。一旦有一個地方出現紕漏,都會捅出新的婁子!
一回到北京,戚發軔和袁家軍立即率領隊伍全身心地投入“神舟三號”的修複工作中。從基地到北京,從北京到基地,埋頭苦幹,一幹就是三個月!
2002年2月2日,即春節前幾天,發射“神舟三號”飛船的火箭專列順利抵達酒泉基地。3月18日,飛船、火箭完成對接。經過三次測試,飛船、火箭符合發射條件。
於是指揮部決定,3月25日正式發射“神舟三號”!
但就在3月23日中午11時,火箭控製係統地麵發射台的一個繼電器卻突然出現故障!按計劃,江澤民的專機第二天下午4時就要飛到基地,這個時候火箭又出問題,那還了得!
火箭係統總指揮黃春平說,此前這個繼電器一直都很正常,偏偏在這個時候突然卡住了。這天又沒有直飛北京的飛機,我們都非常著急。下午4點,我們辦好了繼電器的免檢手續,決定派人坐晚上10點多的火車把繼電器送到蘭州,同時讓北京派人坐飛機到蘭州接頭,然後拿上繼電器再乘飛機返回北京進行檢驗。24日下午5點,當繼電器送回北京火箭大院時,江澤民的專車都開進基地大院了。
此時,火箭飛船已經加注。猶如箭在弦上。發射指揮部的領導一邊向江澤民介紹有關發射情況,一邊等候北京繼電器的消息。其焦急複雜的心情可想而知。
25日上午,北京傳回消息:送回的繼電器經過專家和廠家分析解剖,並無大礙。而且發射場的火箭專家們經過認真分析,認定火箭本身還有富餘設計,完全可以發射!
一場虛驚剛剛過去,“日淩”問題又困擾著指揮部。所謂“日淩”問題,是指每年春分、秋分前後,定點衛星處於太陽與地球之間,地麵通信站在對準衛星的同時,也對準了太陽。於是,強大的太陽噪聲很可能導致衛星通信無法正常工作。這一現象被稱為日淩中斷。
“神舟三號”的發射窗口正趕上日淩中斷時間。盡管專家們計算的結果是日淩中斷的時間一般不會太長,大約隻有五分鍾。但萬一地麵與天上的通信正好趕上這五分鍾,信息突然中斷,那將對“神舟三號”的試驗飛行造成很大影響!
就因為這短短的五分鍾,總指揮睡不好覺了。24日,已是深夜時分,他還打電話給副總指揮胡世祥,讓專家們一定要好好計算一下,如果實在不行,寧可發射推遲一天。因為江澤民總書記是第一次觀看飛船發射,無論如何也要確保發射成功!
胡世祥放下電話後立即召開會議,緊急召見通信係統總師於誌堅。麵對大家的擔心,於誌堅的表態非常自信,他說,我們經過反複計算,不會出現問題。要是實在不放心,可以推遲五分鍾發射,這樣就肯定不會有問題了!
於是指揮部臨時決定,25日的發射推遲五分鍾!
2002年3月25日晚10時15分,“神舟三號”成功起飛,準確入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