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讓到了基地,招待所都沒去,便直奔飛船測試現場。現場氣氛緊張,爭論激烈。大家見老朱帶著專家組來了,既高興又擔心。因為都知道老朱是權威,是大腕,是北京派來的“欽差大臣”,他的一句話,甚至就一兩個字——行或不行,一言九鼎,將決定飛船的命運!於是大家都等著、盼著,甚至是催著老朱表態。尤其是飛船係統的戚發軔和袁家軍,更是虛火攻心,心急如焚!所以老朱趕到後不到兩分鍾,血壓就升至一百六十!
但老朱畢竟是“老江湖”了,金口玉言,豈能輕易表態!他和專家組一起,反反複複查看了一個下午。末了,心裏明白問題複雜,相當棘手。但老朱就是老朱,他一言不發,去了招待所,洗把臉,擦把汗,再喝水。
老朱不表態,戚發軔和袁家軍心裏開始發毛了。
晚上,現場開會。發射場的領導、專家加上朱明讓帶領的元器件專家組全部到場。分析,討論,爭吵,辯論,你來我往,各持己見,爭論得十分激烈。飛船係統這邊人多勢眾,戚發軔、袁家軍、王壯等主要的頭頭都去了。而元器件專家組這邊主要靠老朱一人頂著。所以後來有人開玩笑說,這天晚上老朱是舌戰群儒。會議從晚上七點開到深夜十一點半,插座到底是個別問題還是批次性問題,仍然沒有結果。最後,大家隻有等老朱一句話。
朱明讓說,飛船係統的專家們都希望插座是個別問題,而不是批次性問題,都不希望更換插座,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和這些專家朝夕相處幾十年,他們的艱辛、他們的不易、他們的委屈、他們的酸甜苦辣我都清楚。我也不希望是批次性問題,我也不忍心看著飛船來回折騰。但我要講情麵,更要講原則,不能為了情麵就放棄原則。飛船是要載人的,如果不載人,這次我就放行了。由於情況複雜,當時我確實很難表態。說是批次性問題,還沒有證據。說不是批次性問題,又很難排除這種可能。所以逼到最後,我絞盡腦汁,隻好表態說,在飛船沒有解剖之前,很難排除不是批次性問題!
朱明讓剛表了這個態,會場便炸開了鍋!
朱明讓的這個結論是中性的,既沒說肯定是,又沒說肯定不是,而是“很難排除不是”——老朱就是老朱啊!但在飛船係統的專家們聽來,這就等於說是批次性的問題了!這一來,飛船係統專家們的心一下就被懸了起來!因為如果是批次性問題,飛船上的七十七個插座就等於全部被判了死刑,就得全部撤換下來。但要命的是,工廠沒有現成的插座,要重新設計生產這樣的插座,最快也要等上三個月!這就意味著,經過八個月艱苦準備、發誓要打翻身仗的“神舟三號”必須中止發射,已經到了發射場的四百多人的發射人馬將撤離現場,打道回府,而下一步“神舟四號”、“神舟五號”的發射計劃也會被全部打亂!所以,在場的飛船係統的所有人員對老朱的表態都很不滿意。
最不滿意的是總師戚發軔,最先起來反駁的也是戚發軔。說實話,戚發軔早就坐不住了,一聽老朱的“結論”,就更是急眼了。所以,一向慈眉善目、溫和低調的他,嗓門一下比平常大了好幾倍。
戚發軔說,老朱,你要給我一個明確的意見啊!你給了我一個很含糊的結論,什麼“很難排除不是批次性問題”。到底是還是不是啊?你這麼說,讓我這個當總師的怎麼辦?不是批次性問題,我隻換一個插座就行了;是批次性問題,那我的飛船就非得開膛破肚了!我們辦事得有科學根據,得有原則,你說這話的根據是什麼?原則是什麼?
朱明讓也不示弱,一旦較上勁,嗓門也大了。他說,我這麼說當然有我的原則。第一,這個缺陷是係統性問題還是偶然性問題?我認為是係統性的問題。第二,這個故障篩選、剔除不掉,不但剔除不掉,而且是發展的,有可能越來越多。第三,出現故障的概率不符合航天元器件的標準,航天工程元器件允許故障率是萬分之五,現在是千分之一。而且,要搞清問題,隻有拆開飛船,解剖插座。在插座沒有解剖之前,我不好下一個絕對的結論,隻能說這個故障很難排除不是批次性的問題。
雙方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會議一結束,副總指揮胡世祥連夜帶著幾位專家飛往插座的生產廠家。經過對插座的分析檢驗,他們發現,原來插座在設計和生產上都存在問題,而且是批次性問題!
10月22日,航天科技集團也做了試驗分析,結果證明插座是係統性問題。於是朱明讓代表元器件專家組正式下了結論:“神舟三號”上的插座故障是批次性問題!
2001年10月底,載人航天工程指揮部召開會議,七大係統老總雲集北京,共商“神舟三號”命運問題。全部更換“神舟三號”的插座已成定局,用不著再討論。但更換插座有兩種做法:一種是先更換再發射——反正早晚都要換,晚換不如早換;另一種是先發射再更換,從理論上講這也是可以的。問題是,如果在發射前就更換,時間至少要往後推遲三個月!這意味著,此前所有計劃將統統變動,發射場人員將全部撤場!
事關重大,非同小可。作何決策,難以定奪。最後,載人航天工程指揮部將報告打到了中央。
於是,數千名參試人員在發射場上等待中央最後的消息。他們等待的心情非常難受,非常複雜,非常微妙,也非常矛盾。推遲發射,感情上很難接受;不推遲發射,又擔心飛船上天後萬一出問題。
很快,江澤民在報告上作了批示:
要絕對保證安全。既然發生了問題,就一定要徹底解決,切勿搶時間!
於是,載人航天工程指揮部最後決定,“神舟三號”推遲三個月發射!飛船上的七十七個插座重新設計,重新生產。飛船打開大底,拆除舊有插座、電池、計算機以及相關設備,封存在基地,等新插座生產出來後,再安裝測試,恢複原狀。參加此次“神舟三號”發射的試驗隊全部撤出發射場!
如此大撤退,在中國四十多年的航天發射史上還不曾有過先例。許多專家和科技人員在感情上難以接受,隻能用沉默麵對一切。有的專家在離開發射場那天甚至抱頭痛哭。而對載人航天工程的領導和專家們來說,這更是一次強烈的震動!
七大係統,上上下下,很快掀起了一股整頓質量的高潮。載人航天工程副總指揮胡世祥說,為了整個中華民族的利益,我們要建立一個嚴格的依法管理程序,不能講情麵,不好的作風必須堅決改變!我們搞了一係列的法規和製度,為什麼不見成效?關鍵在於沒有很好落實。取得了成績要論功行賞,獎勵落到人頭上。出了問題也不能講情麵,要板子打到屁股上!
航天科技集團副總經理張慶偉說,“神舟三號”飛船的這次撤場,我認為不亞於1992年的“3·22”事件 ( 即“澳星”發射失敗事件 ),我們又一次退到了失敗不起的地步。“神舟二號”飛船的質量問題對我們有震動,但震動還不夠大。“神舟三號”在研製過程中就已經因為一些質量問題拖延了進度,現在又發生了批次性問題。有些同誌說,別人生病,老叫我們吃藥。教訓是我們共同的財富,我看這個預防藥就得吃,有病就得大家一起吃!
緊接著,飛船係統總指揮袁家軍在空間技術研究院召開的質量控製大會上,宣布了研究院剛剛作出的一項決定:全院所有人員一年內工資下調百分之十!參與載人航天工程的人員,從總師、總指揮到下麵的工作人員,工資下調百分之十五!
空間技術研究院頓時籠罩在一片壓抑沉悶的氣氛中。英俊瀟灑的袁家軍一夜之間像老了好幾歲。袁家軍說,說實話,“神舟三號”出現問題,是我沒想到的。盡管此前我們下了很大的力氣抓質量,還是防不勝防!就因為某一個人一點點疏忽,就因為一個小小的插座,就讓成千上萬科技人員八個月的心血付諸東流,就讓幾百人的試驗隊伍無功而返,還讓全院跟著背黑鍋,實在令人痛心,也讓我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我又是反反複複地做檢查。但也再次接受了一個沉痛的教訓,就是載人航天的確沒有小問題,芝麻大點事,在飛船上就是天大的事!
最痛苦的,是飛船係統總師戚發軔。一夜之間,他頭上的白發似乎又多了一片。試驗隊宣布撤離發射場那天,他流淚了。他一邊默默地流著眼淚,一邊默默地收拾著資料,一邊在心裏默默歎息: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實事求是地說,在載人航天工程七大係統中,飛船係統承受的壓力是最大的。作為總師的戚發軔,承受的壓力自然也就最大。並且,這壓力自始至終從未間斷。本來“神舟二號”返回失利給戚發軔造成的壓力已經夠大了,不料禍不單行,“神舟三號”再次受挫!戚發軔的心痛到了何等滋味,可想而知。而這心痛不隻是來自工作的受挫,還疊加上了家庭的不幸!
在一般人的眼裏,像戚發軔這樣的大科學家,夫人肯定是大專家、大教授、大知識分子。中國不少科學家的家庭也的確如此。但戚發軔不然,他的妻子是一位普普通通的紡織工,而且兩人的愛情是素麵朝天,像一加一那樣簡單,沒有半點的浪漫。1957年戚發軔大學畢業時,其他同學都一對一雙了,惟獨他是單身。他後來娶的妻子先在老家織漁網,後去金縣紡織廠當工人,再後來去天津紡織學校讀了中專,1958年畢業後分到了內蒙。他倆從小就認識,是鄰居,而兩家的老人比他倆還熱乎,穿針引線,就把他倆“穿”到一起了。戚發軔當時被分配到國防部五院,組織決定他去蘇聯莫斯科航空軍事工程學院學習。於是領導便催他說,趕快結婚吧,若不結婚,等從蘇聯回來媳婦就跑了。他倆就結婚了。結婚後戚發軔沒有去成蘇聯。因為中蘇關係開始惡化,他是學總體設計的,蘇聯不願給中國培養總體設計師。1961年,妻子調入北京,先後被安排在中央華北局和國家物資部,地點在白塔寺和釣魚台。戚發軔家住在南苑,妻子每天上班在路上要走兩個多小時,走了整整八年!妻子懷孕時住在辦公室,孩子都生了,也沒告訴他。後來是妻子單位的人打電話告訴他說,你愛人給你生了個男孩,快來看看吧!他當時正忙著搞“東風二號”導彈,第二天才趕去看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後來妻子又為他生了第二個孩子,是女兒,他同樣不在身邊。“文化大革命”中,他在戈壁灘忙著發射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妻子被發配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吃盡苦頭,依然對他“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