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上麵對飛船的要求是:必須絕對安全!可以出事,但不能死人。要做到這一點,相當艱難!難就難在,要成功,十三個分係統、六百多台設備、五十多萬個軟件程序、三百多根電纜、八萬多個接點,還有三百多個協作單位,一個都不能有問題。而要失敗,隻要其中有一個部門、一個人、一根電纜、一截導線、一個接點出錯,就全部完蛋!
更何況每個環節所涉及的技術問題都從未搞過,極其複雜。比如:火箭點火起飛後,飛船噪音極大,震耳欲聾。要保證航天員不受到這種噪音的刺激與幹擾,心平氣和地操縱各種儀器,就必須想法克服這種超強的噪音。為保證航天員的安全,飛船係統要設計二十三種逃生模式。這二十三種逃生模式,每一種都必須確保萬無一失。為了防止航天員上天後出錯,在飛船艙內要設計安裝一個裝置,航天人戲稱“小秘”。這個“小秘”要隨時告訴航天員,怎麼工作,怎麼吃飯,如何排泄,飛到國外怎麼控製,從天上返回如何確保安全,等等。
第四,搞飛船必須要有足夠的經費。過去幾十年,由於我們熱衷於搞政治運動、搞階級鬥爭,而忽視了經濟,忽視了金錢,不但認識不到金錢的價值和意義,甚至把金錢視為洪水猛獸。直至改革開放後,要搞經濟建設了,才知道金錢原來竟如同空氣般不可缺少!這一點,戚發軔深有體會。戚發軔說,載人航天工程啟動後,盡管國家撥了專款,但這筆錢從上到下層層都得有一點,到了基層單位,經費也就相當有限了。為了弄幾個錢,我還得到處“活動”,說情,想法找點關係。為了盡快搞出飛船,有些事情你不想走“後門”,逼得你也得走。看見科技人員工作太累,有時就給發點獎金,可上麵一查,說不符合規定,不符合標準,還得挨批評。
的確,載人航天是高投資,一旦啟動,總是捉襟見肘,這一點全世界都一樣。美國航天飛機的研製經費原定是五十五億美元,後來實際高達一百五十五億美元,增加了一百億美元,地麵設施的費用還不包括在內。法國的阿裏安火箭、航天飛機以及歐洲的哥倫布空間站,經費也是不斷增加。比如赫爾墨斯小型航天飛機,開始計劃是十七億美元,後來增加到三十億美元。中國搞載人航天,中央開始撥款一百四十九個億,後來又增至一百九十個億,但還是不夠!
沒有錢,或者錢有限,幹活自然就難。當年搞“兩彈一星”時,是絕對的計劃經濟,專家隻管技術,不操心金錢。錢振業說,60年代初,每年國家給航天事業的投資是兩個億,到年底都花不完。當時國家在各方麵都很支持,要什麼給什麼。最困難時期,全國各地都很支持,東北的大豆,廣東的魚,還有內蒙古軍區打的黃羊,都送給我們科技人員吃。但現在是市場經濟,專家既要負責技術,還得操心經費,幹每個項目都得要錢,沒錢開路,寸步難行。加上市場經濟又剛剛起步,一切尚在探索之中,許多事情做起來既不像計劃經濟,又不像市場經濟,不倫不類,兩頭不靠。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載人航天工作出現不少麻煩,航天專家們常常陷入一種進退維穀、左右不是的尷尬局麵之中。戚發軔說,有的工廠,你找他幹活,本來簽了合同、談好了價錢,可到後來他說你給的錢不夠,就不幹了,成天找你要錢。你不再給錢,他就不給你元器件,即使做好了也不給你。比如,我們做一個火工機構方麵的元器件,先是找了一家老廠,談好了,並簽了合同,可後來元器件也沒給我們做出來。為什麼呢?他總廠接到活兒後,交給分廠幹,分廠遇到了問題,總廠不管。總廠說我沒拿錢,與我無關。分廠幹不下去了,又找你要錢。後來我們把錢彙過去了,那邊的銀行又把錢給扣住了。怎麼辦?找銀行打官司?不敢打啊!其實不是不敢打,而是打不起!因為沒有這個時間、這個精力。沒辦法,我們隻好另外找沈陽一家工廠重新幹。可等這家把元器件做好了,飛船的計劃早給耽誤了。所以說,像飛船這麼大的工程,我本人是堅決反對搞市場經濟的。為什麼呢?因為當時國家還處於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的交替時期,許多規章製度和法律製度都不健全,都沒理順,有許多扯皮的事,就沒法弄。
第五,搞飛船必須搞好各種關係。西方先進國家是個講法製、講程序的社會。而中國除了講法製、講程序,還是一個很講關係的社會。關係就像空氣般無所不在,如同細菌般無孔不入。搞飛船,當然也要講關係,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更要講關係。這種關係當然是正當的關係,它主要包括內部關係、外部關係、上下關係、社會關係。
從內部關係來說,光飛船係統就分了十三個分係統。十三個分係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而飛船係統除戚發軔這個總師外,還有七個副總師、十五個主任設計師,年齡最小的五十五歲,最大的六十五歲。在這眾多關係中倘若有一個關係處理不好,都會直接影響飛船的質量與進度。
從外部關係來說,飛船係統是龍頭,與其他六個係統密不可分,若與其中任何一個係統發生“短路”,都會影響整個載人航天工程的推進。
從上下關係來說,飛船係統既受國防科工委領導,又受航天工業集團總公司領導。這“兩個領導”,一個是軍方,一個是地方,文化背景不同,管理方式不同,甚至思維方式也不盡相同。就像兩家人在一個鍋裏吃飯,鍋碰盆、盆碰鍋的矛盾時有發生。倘若二者關係處理不當,也會給工作帶來很大的影響。
從社會關係來說,搞飛船不是單打獨鬥,不是隻關起門來搞試驗,而必須依靠社會的力量。這就注定要和社會上各個部門、各個單位、各種人群打交道。光飛船係統所涉及的單位,全國就有三百多個!這三百多個單位專業各不相同,情況相差很大,其諸多關係怎麼處理、如何協調,非常棘手。中國進入市場經濟後,社會關係較之當年搞“兩彈一星”時不是複雜了多少的問題,而根本就不是一碼事!比如元器件的生產,過去研製部門與工廠打交道都是無條件的,其關係也是非常單純的,除了一方說“任務”,一方說“完成”,誰都不會提一個“錢”字。但戚發軔說,現在就不行了,你找到某家工廠,對方什麼都不講,先講一個“錢”字。給錢幹活,多給錢多幹活,少給錢少幹活,不給錢不幹活!甲乙雙方的關係變成了一種純粹的金錢關係。
此外,社會上還有一些關係,同樣非常深奧,或者說非常微妙。這些關係像一個摸不著、看不見的蜘蛛網,讓專家們很難做到滴水不漏、遊刃有餘。倘若一不小心觸碰了這張網,就有可能帶來麻煩,甚至留下隱患。比如,飛船要上天,可以在飛船的返回艙裏搭載一些東西。但飛船的重量是有限的,最多隻能承載三百公斤的東西,增加一斤,甚至增加一兩,火箭的推力都要改變!那麼哪些東西該搭載,哪些東西不該搭載?哪家的東西該搭載,哪家的東西又不該搭載呢?這讓當總師的戚發軔感到非常為難。
戚發軔說,飛船的搭載問題,是我在設計飛船時遇到的一個難題。我們的國旗和一些科學試驗品毫無疑問是應該搭載的。但全國不少單位聽說中國飛船要上天了,都想在飛船上搭載一點自己的東西,不少人都找來了,有的還想方設法找關係,想“開後門”。想想看,飛船就一個艙,一個艙就那麼大點空間,你讓我這個當總師的怎麼設計?滿足誰?不滿足誰?設計飛船又不像建房子,想建多大就建多大。再說了,現在就是建房子也要受到地皮的限製、成本的限製啊!這些事情讓我感到非常頭疼!
讓戚發軔感到頭疼的,當然遠不止這些。作為總師,他不光要負責技術,還要負責管人。七個副總師,十五個主任設計師,還有幾百號技術人員,怎麼做到“千人一顆心”、“萬人一條船”?尤其是時間緊迫,這是當時所有專家遇到的最大問題,也是戚發軔遇到的最大問題。同一時間裏,既要設計方案、論證方案,又要選拔人才、組織技術隊伍;既要研製飛船、搶建航天城,又要籌建飛船試驗中心、攻克無數技術難關……如此繁多複雜的事情,全擠在一個時間段裏,如何嚴密組織?如何高效運作?如何科學安排?惟一的辦法,就是將全部工作交叉作業,讓所有人員拚命加班!因為飛船係統任何一個環節出現“誤點”,都會影響其他六個係統。一旦拖了進度,就得挨批評。所以戚發軔說,飛船係統幹活最多,挨批也最多!
由於時間緊任務重,戚發軔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飛船上,但時間還是不夠。戚發軔當總師後,因總師不是行政職務,所以沒有資格配小車,他每天隻有從位於中關村的空間技術研究院乘坐班車到北五環的航天城上班。從中關村到航天城,途中要走一個小時。北京人多車多,若是遇上堵車,少則一個半小時,多則兩個小時。每天這樣在路上跑來跑去,跑了一年半,跑掉了不少時間,跑得戚發軔上火,跑得戚發軔心疼。為了搶回點時間,他隻好每天坐在搖搖晃晃的班車上改方案、查資料、看文件。
後來,袁家軍當了副院長,配了一輛小車。袁家軍年輕有為,在航天界有“英俊少帥”之稱。但袁家軍論輩分算晚輩,又是戚發軔的學生,所以見戚發軔每天坐班車上班,有些不好意思,便每天把戚發軔捎帶著一起上班。坐班車與坐小車當然是兩種感覺,而更重要的是兩種速度,節省了不少時間。但漸漸地戚發軔感到這個辦法有些不妥。袁家軍上班下班,難有規律,有時想早走,不好意思讓他提前;有時開會太晚,又不好意思讓他久等;有時途中要辦點事拐個彎,也不好意思讓他在車上陪著轉。所以盡管袁家軍對他非常照顧,但越是照顧他越覺得不好意思。最後,戚發軔還是主動離開了袁家軍的小車,改坐班車上班。
不久,戚發軔也有了一輛小車,但不是專車,是幾位專家合用的車。直到2003年,當了十一年飛船總師的戚發軔才終於有了一輛屬於自己的“紅旗”牌小車。
有了小車的戚發軔開會辦事方便多了,也省時多了!但他依然很忙,參加各種會議,解決各種難題,處理各種矛盾,時間還是不夠用,每天從早到晚依然忙個不停。
2003年8月的一天,我見戚發軔實在太累太忙,壓力太大,為了讓他緩解一下情緒,便在八一電影廠聯係了一場電影,打算陪他去看一看,放鬆放鬆。我將此事告訴他後,他很興奮,說他年輕的時候其實是很喜歡看電影的,後來因為一直忙,大概有二十年沒在電影院看過一場電影了!可他剛一說完,又猶豫了,說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要不等飛船上天後再說。
我說電影廠那邊已經安排好了,是專門為您放的,還是放鬆一下吧,來回就三個小時,大科學家錢學森還經常聽音樂呢!
他聽我這麼一說,便點頭同意了。於是,這天下午我倆一起坐著他的“紅旗”牌專車來到八一電影廠,走進了小電影廳。電影開映後,戚發軔神情專注,臉上表情十分豐富,看到高興處,竟拍手叫好,像一個終於逃離了學校和家長的孩子!沒過一會兒,他就對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坐在電影院看電影,感覺真好!當年我們看電影都是在露天壩裏看,我簡直沒想到,現在的電影院都發展到這麼高級了!看來,以後退休了我得多看幾場電影。
戚發軔剛說到這裏,他的手機就響了。接完電話,他悄悄對我說,對不起,飛船有個地方出問題了,我必須馬上趕回去!我一看表,坐下來還不到二十分鍾。我隻好起身送他出門。就在他即將走出電影院門口的時候,我發現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眼裏盡是依依不舍的遺憾與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