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發軔說,像這樣的事,我有苦難言,不願幹也得幹。我們費了很大心血,幹得非常吃力。因為這百分之三的安全措施要比那百分之九十七複雜得多!當時係統內不少人都想不通,說,本來隻有百分之三的事,卻要花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值得嗎?我開始也不願幹。但為了確保航天員的安全,費再大的勁也得幹!
再比如,中國過去用火箭發射衛星時,從來沒出現過火箭與衛星在天上分不開的情況。但這次發射的不是衛星,而是飛船,裏邊坐著活生生的航天員!於是有人提出,飛船入軌時,萬一火箭與飛船分不開怎麼辦?戚發軔就說,過去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呀!對方說,過去沒有,不等於這次沒有啊,萬一這次發射飛船時有了怎麼辦?於是工程總體就要求他們在設計飛船時,由航天員給火箭發一個指令,讓火箭與飛船再分離一次。
戚發軔說,給火箭發指令,本來是火箭係統的事,不是我飛船係統的事。蘇聯發射“聯盟號”飛船,火箭和飛船是一個總師。我們中國是兩個總師,火箭係統的總師是王德臣,飛船係統是我戚發軔,我能管得著王德臣的事嗎?我就不願做。可上麵認為我們做這個方案更合適,最後也隻有做,設計了一個讓航天員發指令的程序。
但問題很快又出來了,有人說,航天員是第一次上天,萬一糊塗了,摁錯了電鈕,亂發了指令怎麼辦?就是說,不該摁電鈕的時候摁了,該摁電鈕的時候沒摁,怎麼辦?
戚發軔說,我就抬杠了,我說隻要航天員按程序辦了,就沒事,即便航天員不注意碰了、撞了,也絕對不會誤發指令,因為要發送指令必須解開保險,縱摁一下,橫摁一下,才能把指令發出去。但是,你航天員自己判斷錯了,或者不該摁的時候你摁了,就像開車的司機,該刹車你不刹車,該踩油門你卻踩了刹車,那我就沒辦法了。
有人又說了,能不能讓地麵給航天員發個指令,讓他摁才摁,不讓他摁就不能摁。但誰來給航天員發這個指令呢?這個指令萬一發錯了怎麼辦?責任誰來負?後來這個意見沒有采納。但過了一段時間,又提出一個新問題:如果火箭在還沒有把飛船送入軌道之前,半路起火了,或者出現別的問題了,怎麼辦?
戚發軔說,毫無疑問,首先是想法把火箭和飛船分開,讓載著航天員的飛船快跑!但這個時候的飛船速度已經不夠了,火箭卻還有速度,火箭就隨時都有撞到飛船的可能。一旦撞了飛船,就像我們在公路上開車,後麵的車撞了前麵的車,叫追尾。而追尾的事是你後麵火箭的事,不是我前麵飛船的事。所以不應該我來解決這個問題。但工程總體最後還是要我們飛船係統想辦法。為了保證航天員的安全,我隻有想了很多措施,一旦出事了,就讓飛船的發動機先點火,就趕快逃!總之,凡有利於航天員安全的事,願意幹的我們要幹,不願意幹的最後也得下決心幹!
所以,在那段日子裏,身為總師的戚發軔很苦悶、很尷尬,心上的壓力非常大,脾氣也就大。用他老伴和女兒的話來說,他回家後家裏人都得看他的臉色,一看他臉色不好,就躲得遠遠的,不然一旦惹著了他,他就會拿你撒氣!
第二,搞飛船必須要組織起一支人才隊伍。1992年飛船工程啟動之際,正是中國市場經濟剛剛興起之時。本來航天係統是有一定人才儲備的,但在市場經濟大潮的衝擊下,社會上掀起了轟轟烈烈的“下海熱”、“出國熱”,很多大學生不僅不願到航天部工作,而且來了之後很快又離開了。於是航天部人才大量流失,“肥水外流”的趨勢愈演愈烈。當時航天部曾流傳這樣一個笑話:在某名牌大學的畢業晚會上,當幾個女生問到一個男生分配到什麼單位時,這個男生捶胸頓足,一臉苦相,說,我可慘了,我可慘了!幾個女生忙問怎麼慘了?這個男生說,我被分到航天部去啦!
的確,當時不僅新畢業的本科生、研究生不願來航天部工作,就是現有的年輕骨幹也紛紛出走,另謀生路——有的出國,有的跳槽,有的改行。有一個單位,第一批去的二十多個研究生先後走完,一個不剩。後來連本科生也留不住了,每年都要走掉五十多個。甚至摩托羅拉公司的大轎車都開到了中國火箭技術研究院的門口,每天等著把人才拉走!而原有的科技隊伍中,老的老、病的病、退的退,即便能在崗位上幹活的,也多為1966年或1967年畢業的大學生。於是一時間,航天部人才短缺,青黃不接,後繼乏人。
航天事業如此壯美偉大,人才為什麼卻會離開呢?
究其原因,主要是生活待遇差。生活待遇主要是指工資和住房。應該說,從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中國航天人與社會上其他一些單位的人相比,無論工資還是住房待遇在全國都是上等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還有一點優越感。因為他們生活上靠國家撥專款養活,精神上靠國家榮譽支撐。但後來和社會上很多行業、單位相比,就不行了,有的單位連基本的生活條件都不具備。尤其是隨著整個國家從計劃經濟體製向市場經濟體製的轉變,航天部提出了“轉軌變型”的方針,即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從試驗軌道轉向商品軌道,從軍用產品轉向民用產品,從依賴皇糧變為服從市場。於是航天工業從此脫離計劃經濟,跨入市場經濟,航天人再次陷入任務不足、經費不夠的困境之中。不僅一般的項目不再享受國家專款的待遇,甚至連造火箭這樣的國家大事,也得自己想法貸款,背著債務去幹。因此在上世紀80年代的航天係統,曾流傳這樣幾句順口溜:
50年代戴著“帽子”搞導彈,
60年代餓著肚子搞飛船,
70年代舉著“寶書”搞衛星,
80年代背著債務搞火箭。
比如,後來用於發射“神舟五號”飛船的“長二捆”火箭,在最初研製的時候,火箭技術研究院就曾經向銀行貸款兩千多萬元!還有,中國發射國外的商業衛星,在老百姓看來,航天係統肯定賺了大錢,航天人的腰包也肯定早就塞滿。可事實上呢?除去成本和勞務外,賺的外彙幾乎所剩無幾,最後能夠分到相關航天人手中的人民幣不過百十來塊錢。難怪當時社會上出現了一句很著名的流行語:“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而用航天人自己的話來說,航天係統是“看起來熱鬧,聽起來感動,說起來光榮”,實際上卻十分艱辛而清苦。
就拿工資來說,在80年代,一般科技人員且不講,研究生每月工資才八九十元,加上其他補助,不過幾百元,甚至連一些在國際上都著名的大專家,薪水也少得可憐。比如,發射“神舟五號”飛船的首任火箭總師王德臣,我曾當麵詢問過他的工資情況:1992年,王德臣的基本工資一百多元;1999年,基本工資三百六十元,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補助,每月一千五百元。至於那些為中國航天事業拚搏了一輩子後退下來的老專家,每月把所有的錢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元左右。而在國外,像王德臣這樣的大專家,月薪大約十萬美元,當時折合人民幣約八十萬元。國外一般本科畢業生月薪大約也是六千美元,折合人民幣五萬元。即便當時在中國的外企公司,本科畢業生一月薪水也是四五千元。因此,年輕人親眼目睹了這些情況和結果後,想留他們也留不住。
對此,戚發軔深有感慨。他說,有一次,我帶了兩個博士生去參加一個國際學術會議,會上兩個人都有不俗的表現。但搞飛船時,兩個人都走了。為什麼?窮!有一個博士生家裏四口人,父親、母親和姐姐,一家人都在東北一家企業裏上班,可廠裏連工資都發不起,後來全下崗了。全家人從小含辛茹苦,省吃儉用,供這個博士生上了學,希望他能為家裏帶來生存的轉機。他卻沒做到,不是不想做到,而是實在做不到。他一畢業就到航天部,本打算把自己的青春獻給航天,甚至把自己的生命也獻給航天。可他有這份心,現實卻沒這份情,他拚命幹工作,也幹出了成績,但每月所獲得的工資卻養不活他全家。無奈之下,他隻好走了。
而另一個博士生離開戚發軔的原因,是因為到航天部好幾年了,卻一直沒房子。80年代、90年代初的航天係統,別說年輕人結了婚沒房住,隻能自己到外麵租房,就是一些為航天事業貢獻了幾十年的專家,住房也同樣緊張。比如有的上世紀50年代的老專家,已經三代同堂,仍然隻能擠在一間兩居室的小房裏。甚至有的專家直至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也依然擠在一間狹小簡陋的小房子裏。有一位專家,全家四五口人,長年擠在一間大約九平方米的房子裏,沒有廚房,就在門口搞一個蜂窩煤爐子,來往的人要通過過道,隻有側著身子擠過去。尤其是夏天,每次做飯炒菜,煙熏火燎,那個熱呀,熱得渾身汗水濕透!但沒有辦法,隻有一天天地熬著。所以離開戚發軔的這位博士生說,哪兒都是為國家作貢獻,我為什麼一定要在航天係統幹呢?既然這兒待遇差,我為什麼不換一個地方,讓自己生活得好一點呢?我雖然無力改變現實,卻有選擇權利。於是,這位博士生去了一家外企,不僅有了房子,而且工資一月七八千元,比在航天部多了好幾倍!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少年輕人當時感到在航天係統幹沒什麼發展前途。在航天係統,充當頂梁柱的人物絕大多數都是上世紀50年代從美國、蘇聯留學回國的老專家。其次是“文化大革命”前畢業的一批大學生。由於十年動亂導致整整一代人斷檔,這些專家雖然年事已高—— 一般都在六七十歲甚至七八十歲,卻仍然占據著主導位置。所以年輕人深感航天係統“老頭子太多”,要想有出頭之日,不知熬到什麼時候,即便像戚發軔那樣熬白了頭,機會未必就一定能落在自己的頭上。加之當時中國航天很不景氣,載人航天工程論證了六七年,也遲遲未見結果。等後來正式批準下來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因為,這些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輕人較之上一輩航天人,在思想意識、生活觀念、人生哲學以及工作方式、行為方式等方麵都有很大不同。上一輩航天人首先想到的是國家,是民族,是集體,個人利益從來不考慮,或者說幾乎不考慮。可現在時代變了,世界變了,這一代年輕人也跟著變了。他們的人生變得很實際,生活變得很實在,不可能像老一輩航天人一樣一輩子守著一個崗位。他們對諸如“模範”、“標兵”、“先進”一類榮譽的興趣淡漠了。作為一個人,他們首先考慮的是生存,是發展,比如吃飯、穿衣、住宿,還有談婚論嫁、生兒育女、贍養父母、個人前途等等。所以當這些正常的、起碼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們便選擇離開。因為時代為他們提供了多種選擇的可能。後來隨著載人航天工程的啟動;加之航天部采取了多種措施,人才隊伍才漸漸穩住並壯大起來。
因此,戚發軔上任之初,不僅要從不同單位、各個部門尋找人才,重新組織起一支搞飛船的隊伍,而且還要將這支隊伍擰成一股繩,一心一意、爭分奪秒搞飛船。這無疑又是一道難題。
第三,搞飛船必須攻克種種技術難關。飛船較之衛星,技術要複雜得多。僅按技術性質分類,就有十三個分係統:結構與機構係統、製導導航與控製係統、數據管理係統、測控通信係統、熱控製係統、推進係統、電源係統、有效載荷係統、環境控製與生命保障係統、乘員係統、儀表照明係統、應急救生和回收著陸係統。
也許有人會問,一個飛船,何以搞得如此複雜?
飛船要完成載人飛行,必須破解三大難題,一是“上得去”,二是“待得住”,三是“下得來”。“上得去”,就是要保證航天員能順利進入太空。“待得住”,就是要保證航天員進入軌道飛行後能有一個舒適的空間環境。“下得來”,就是要保證航天員能安全返回地麵。看起來隻有簡單的三句話九個字,但飛船係統要攻克的重大技術難關就有十八個之多,要破解的技術難題則成百上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