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1993年10月28日,航空航天部召開飛船總體方案論證報告評審會。會議一開始,主持人——著名航天專家莊逢甘便毫不客氣地說,科委謝副主任對我們過去搞“長二捆”火箭出廠的評價是“認認真真走過場”。這次評審會我們不能走過場!誰走過場,我就逮誰!
一般而言,中國的評審工作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挑好的說,往大處說,往虛處說,說得越好、越大、越虛就越中聽,這是我們社會常見的一種。還有一種,就是揀不好的說,就是挑刺,就是發難,就是敢於說“不”,甚至敢於“對著幹”!
這天,在會上第一個站起來說“不”的,是錢振業。錢振業是個敢於說“不”的專家,他研究、論證了七年載人航天,工程正式上馬後便“靠了邊”,轉而搞戰略武器的研究,這次是以“特邀嘉賓”的身份出席會議的。他一上來就說,會議主持人說了這次會議不能走過場,可我聽了 《 報告 》 後有些擔心。擔心什麼呢?擔心這次評審還會走過場。我想,“認認真真走過場”說明態度還是好的,若是我們“名副其實”或“實事求是”地走過場,那就達不到評審的目的了。可這次評審會有效時間就兩天,會前不給材料,到會上才見到有半尺厚的二十餘份報告,這讓評委們什麼時候看呢?現代工程評審要通過數據說話,有的問題隻通過定性分析是說明不了問題的,要定量才能看出問題。有的問題看起來是搶了時間,可到頭來不是快而是慢。另外,劉紀原副部長曾指示我們研究所“要對飛船的重要節點進行複核”,可近兩年來我們沒有得到一分錢的支持。但我們還是本著對事業負責、對國家負責、對人民負責的精神,做了大量的工作。機關的同誌也曾給我們找單位,讓我們去要錢。我們也去要了,可人家說,誰讓你複核你找誰要錢,我們沒有讓你們複核,所以不給錢。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工作的。以上這些話可能不好聽,卻是我的真心話,算是開場白。
接著,錢振業就飛船問題直言不諱地談了三點意見:
第一,要按研製程序辦事,不能留尾巴。這是我們航天事業三十多年取得的寶貴經驗,不能丟失。
第二,不能照以前蘇聯的“聯盟號”飛船搞。俄羅斯不少專家建議我們不要搞“聯盟號”那樣的飛船,那是60年代的產物,說現在科學技術向前發展了,當時搞“聯盟號”受到防熱技術、計算機技術、運載能力等限製,是個折中的產物。我認為俄羅斯專家的忠告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中國搞飛船應該在總結“聯盟號”飛船的基礎上向前發展。我不理解有人想照抄“聯盟號”的總體方案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我們沒有搞“聯盟號”的經驗,照“聯盟號”的樣子搞不等於就能把蘇聯的經驗接過來。要把別人的經驗變成自己的經驗,還得通過自己的實踐去掌握。“聯盟號”飛船存在著固有的缺點,如空間小,不適於做運輸係統使用,著陸安全性較差等。另外,有兩個關鍵技術的解決辦法依賴於與俄羅斯簽訂的某個協議書,我認為那是不可靠的協議書,是沒有法律效力的。我們應該吸取印度引進火箭發動機的教訓——美國一壓俄羅斯,俄羅斯就終止了同印度的合同。現在美國已放棄扼殺俄羅斯航天技術的政策,而改為收買、聯手的政策。我們應該警惕,防止上當,要把立足點建立在自己的基礎上。總之,載人飛船我們是第一次搞,總體方案是全局,應該多下工夫,慎重決策,做得不好,會對飛船造成很大的影響。60年代“東風二號”導彈首次發射失敗,就是總體方案的問題。借鑒蘇聯“聯盟號”的經驗是必要的,但引進外援不能作為條件,隻能爭取,不能躺在人家身上,還得走自己的路。
第三,“後牆不倒”的提法應當調整。有人說,載人航天的發射計劃是向中央立了軍令狀的,現在時間很緊了,隻剩下五年了,計劃安排要從後往前算,1998年是底線,是“後牆”,必須保證“後牆”不倒,不然就完不成任務。但現在已經是1993年10月了,載人航天工程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半,按照研製程序,所做的工作與要求還有差距,遺留的問題也不少。若在這種情況下還提“後牆不倒”,我認為不合適。蘇聯、美國曾經為了爭奪第一而展開競爭,現在這個時代已經結束了,單純為了搶時間而去發展載人航天,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意義。所以我建議還是要實事求是,對計劃作適當的調整,把總體方案做得更紮實一些。
錢振業剛一說完,緊接著便是唇槍舌劍,爭論不斷。
經過無數次的“爭吵會議”,專家們基本達成共識:美國飛船在總體發展方向上不適合中國的發展路子;蘇聯的飛船在發展方向和技術特點上比較適合中國的國情,可以適當借鑒,前提是不能照搬“聯盟號”的模式。王永誌說,經過多次討論爭吵,我們最後形成了一個總體思路,這就是,中國飛船必須在確保安全可靠的前提下,在總體技術方案的設計上把中國特色體現出來,把中國的綜合國力和中國人的聰明才智體現出來,把技術進步體現出來。有所跨越,有所創新,這是最重要的。我們雖然起步晚,但起點要高,要跳躍式發展,一步到位,迎頭趕超。而且,必須達到這樣一個目標:中國飛船一旦麵世,就要和蘇聯搞了四十年的飛船處於同一檔次上,就要和它並駕齊驅,甚至在某些局部上還要超過它!而不能亦步亦趨,跟著別人的腳步走。這是基本的設計思想和發展戰略。否則,搞個飛船出來還有什麼意思?
然而,在最後確定中國飛船是搞兩艙方案還是三艙方案時,專家內部卻出現了兩派完全對立的意見:一派堅持要搞兩艙方案,一派堅持要搞三艙方案。
所謂兩艙方案,就是飛船隻設計推進艙、返回艙 ( 美國飛船搞的就是兩艙方案 )。所謂三艙方案,就是飛船除了推進艙、返回艙,還要設計一個軌道艙,即生活艙 ( 蘇聯飛船搞的就是三艙方案 )。兩派的代表人物都是中國航天界的頂級大師——莊逢甘、王永誌、白拜爾、戚發軔!四位專家中,白拜爾和戚發軔是兩艙方案的鐵杆代表,王永誌和莊逢甘則是三艙方案的忠誠衛士。
為什麼要堅持搞兩艙方案呢?
白拜爾說,如果隻搞兩個艙,飛船的返回艙就可以大一些,因為返回艙將來主要是用於送人上天的,空間大一點,人在裏麵就會更舒適一些,這個很重要。如果搞三個艙,重量就要加大,推力也要加大,返回艙的體積還得變小,技術難度也會增加,而實際意義不是很大。
戚發軔說,兩艙方案相對簡單、安全,有利於逃逸救生。就是說,遇到緊急情況,飛船逃逸時,逃逸火箭隻需帶著飛船的返回艙逃走就行了。如果搞三個艙,逃逸時,火箭除了要帶走返回艙,還要帶上一個軌道艙,這樣在設計上很複雜。技術難度增大,安全性相對就會減小。所以我堅持兩艙方案。
為什麼要堅持搞三艙方案呢?
王永誌說,多搞一個軌道艙,是為了讓這個軌道艙成為天地往返的運輸工具,就是相當於在天上留了一艘飛船。因為下一步我們要搞空間站,有一個交會對接的問題,要拿它作為交會對接的目標飛行器。對接試驗成功了,才敢發射空間站,人才能進去,所以這個技術非掌握不可。如果先搞空間站,對接不上就麻煩了。第一艘飛船發射上去後,這個軌道艙就留在天上做試驗,不回來了,待上半年,等下一個新的軌道艙上去和它對接好後,再讓它返回地麵,半年後下一個再上去對接。這就是搞三艙的最大優點。美國和蘇聯每交會對接一次,要發射兩艘飛船。而我們做一次交會對接試驗,隻需發射一艘飛船。也就是說,對接試驗做得越多,我們發射的飛船就越少,也就越省錢。中國發射一次需要八億元人民幣,如果少發射四次,就節省了三十二個億。我們的錢有限,每一分錢都要用到實處。我們搞的東西,不能說隻在政治上有點影響就行了,還要突出應用,講究實效。總之,飛船無論是搞三艙方案還是兩艙方案,最重要的是要體現中國特色和技術進步。我們是一個發展中的國家,不管追趕哪個國家,都要跳躍式發展,這樣搞出來的東西才不落後。雖然我起步晚,但你搞了三四十年的東西不也就這樣嗎?我這剛一出世,一步就趕上了,就和你並駕齊驅了。我們中國人有能力做到這一點。那麼把誰作為趕超的目標呢?俄羅斯的第五代飛船——“聯盟-TM”,它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飛船。現在世界上使用的飛船都是俄羅斯的“聯盟號”,它達到這個水平經過了三十年。所以我們要搞就搞三艙方案,搞一個像“聯盟-TM”這樣的飛船!
有人對此提出疑問:蘇聯的“聯盟-TM”飛船是三個艙,你中國現在搞的飛船也是三個艙,二者怎麼區別?
王永誌說,我們和“聯盟-TM”飛船的最大區別,就是中國飛船的軌道艙是一個多功能的軌道艙,前麵還有一個附加段,而俄羅斯沒有。還有就是“聯盟—TM”飛船雖然是三艙,但它的生活艙和推進艙飛完進入大氣層後,都被燒毀了,隻有中間坐人的返回艙回到地麵。而我們的生活艙卻要讓它留在天上,繼續飛行半年,每二十四小時轉十六圈,可做很多的科學試驗。這等於發射了一顆科學試驗衛星。為什麼要這麼幹呢?因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兩三噸重的東西弄到天上,如果讓它白白地燒毀了,豈不可惜!
然而,幾番論戰之後,由於幾位大專家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致使兩派陷入對峙局麵。航天部的領導這下急了,決定讓這五位專家組成一個專家小組,由任新民當組長,投票表決。航天部領導說,現在把決定權交在你們五個人的手上,三比二勝,你們定了搞什麼就搞什麼!
於是任新民將白拜爾、莊逢甘、王永誌、戚發軔四位專家召集在一起開會討論,讓大家表態。結果是二比二:白拜爾、戚發軔主張搞兩艙方案,王永誌、莊逢甘主張搞三艙方案。身為組長的任新民一看出現平局,感到事情複雜了,自己很難表態,便說,這事今天就先到這裏吧,等等再說。
任新民之所以叫“暫停”,是因為他最初的意見是搞兩艙方案,後來又認為三艙方案不錯,便有些舉棋不定。現在一看出現平局,覺得自己這一票投在哪一方都很難。在他看來,三艙方案和兩艙方案不是誰對誰錯、誰好誰差的問題,而體現的是兩種設計思想、兩種價值取向問題。兩艙方案簡捷、安全、可靠、實用。三艙方案技術先進,發展餘地較大。二者各有利弊,關鍵是看你想要什麼。
任新民當場沒表態,這可急壞了王永誌。王永誌說,當天晚上我就找任老總詳細談了我堅持搞三艙方案的理由和想法,目的當然是希望爭取他這一票。後來任老總經過再三考慮,認為應該搞三艙方案,於是也不開會了,在會外投了我一票,支持了我一把,我挺感激他的。
就這樣,中國飛船最終定為三艙方案。
但中國僅靠自己的力量搞飛船,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