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飛船的單位確定後,接下來的問題是:飛船怎麼搞?
換句話說,中國到底該搞一艘什麼樣的飛船?中國飛船究竟跟誰姓?是姓“蘇”還是姓“美”?或者幹脆姓“中”名“國”,名字就叫“中國”?
這是一個難題,也是一個老問題。
說難,因為飛船國外早就搞過了,蘇聯的飛船三十二年前就上天了,美國的飛船三十一年前也上天了,甚至美國人二十二年前已經登上月球了。可中國現在才開始起步!既然是起步,就什麼都得從頭搞起,什麼都得從ABC做起,困難、問題、矛盾自然不少。說是老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從1986年到1992年,已經爭吵了七年,至今還沒確定一個具體可行的方案。
當時,可供專家們選擇的路有四條:一是模仿蘇聯的模式;二是追隨美國的路子;三是效仿西歐、日本,與西方結盟;四是自力更生,關起門來自己悄悄幹。
四條路各有優勢,各有利弊,各有難處。若像蘇聯那樣犧牲農業和輕工業,以年均航天經費占國民經濟總產值1%的巨額投資來優先發展先進的國防工業和航天技術,中國負擔不起。若像美國那樣,憑借年均航天經費占國民經濟總產值0.15%的雄厚經濟實力和科技優勢,以巨額投資來追求高技術的先進目標,中國行不通。若像西歐和日本等國那樣,借助與美國在政治上的結盟,利用“夥伴”條件來發展本國航天技術,肯定也沒有可行性。若是采取誰都不理睬、關起門來自己幹的策略,中國自身又不具備條件,而且時間必然拉長,別說1998年不能發射試驗飛船,就是再往後推遲三五年,也未必能造出第一艘飛船。
也有專家想到和俄羅斯聯手搞飛船。這條路的最大好處是,可以加快中國載人航天的步伐,讓中國一步跨入世界“載人航天俱樂部”。根據我的調查采訪,中國搞水下六千米機器人走的就是這條路——中蘇聯合研製,幾年時間就讓中國一步跨進了世界機器人的先進行列!
但中國搞飛船,能走這條路嗎?
兩年前,蘇聯人自己曾經送來一個機會。那是1990年秋,蘇聯航天代表團回訪中國,團長是原“聯盟號”飛船的總設計師。此人不僅水平了得,且好動腦筋,善於審時度勢。負責接待陪同蘇方代表團的,是中國“863計劃”航天領域首席科學家屠善澄和錢振業。有一天,在參觀途中的一個休息室裏,蘇聯總師對屠善澄和錢振業說,通過這兩天的參觀,我有一個想法,想和二位聊聊。
屠善澄以為他要給中國搞飛船提建議,忙問,什麼想法?
蘇聯總師說,從80年代起,我們就開始研製一種最新型號的“聯盟號”飛船,這種飛船可重複使用,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飛船。可不久前我們不得不停止了。
屠善澄問,為什麼?
蘇聯總師說,沒錢!
屠善澄問,那怎麼辦?
蘇聯專家說,既然貴國現在要搞飛船,我們何不攜起手來,共同打造這艘最先進的飛船?
屠善澄問,需要多少錢?
蘇聯總師說,我估算了一下,大約二十億美元。
屠善澄看了看身旁的錢振業,不再說話。
蘇聯總師說,這樣,我們各出十億美元,如何?
屠善澄問,發射問題怎麼辦?
蘇聯總師說,發射有兩個方案:一個是在我們的發射場用我們的火箭把中國航天員送上天;一個是在你們的發射場用你們的火箭把中國航天員送上天,因為你們的運載火箭有這個能力。兩個方案都可以,你們任選其一。
屠善澄聽了後,覺得也不失為一種思路,便與“863”專家委員會商討此事。但不少專家認為,中國沒有與蘇聯合作的必要,隻要中央批準上馬,中國自己有能力搞飛船,隻是早晚而已。
於是屠善澄將此事擱了下來。
但蘇聯總師卻擱不下來。這位一直用生命熱愛著航天事業的航天專家,把一生的心血都傾注在了蘇聯的“聯盟號”飛船上,沒想到當年列寧同誌曾經許諾過的“麵包”現在突然沒有了,他和其他蘇聯專家每天隻能在饑餓和惶恐中搞飛船。這次來華,他看到了中國經濟的發展,也看到了中國航天事業的現狀與明天,因此他希望與中國合作,一是借助中國的資金完成“聯盟號”飛船的研製,二是借助中國的資金填飽一下肚子,擺脫目前生存的困境。可他主動向中方談了自己的提議後,中方卻遲遲沒有回應。於是他著急了,一有機會就找屠善澄談,而且反反複複地談。有一天晚上,談到傷感處,他竟潸然淚下。屠善澄被感動了,便口頭答應他說,先等一等,我們再商量商量。
蘇聯代表團回國的前一天,中方特意在北京和平飯店舉行隆重的午宴,為他們餞行。可誰也沒想到,午宴一開始,便出現了一個極其尷尬的場麵。中午11時30分,蘇聯專家如約來到北京和平飯店。午宴開始後,中方主持屠善澄率先舉杯致詞,然後請蘇聯專家舉杯共飲,但蘇聯專家一個個坐在那裏,紋絲不動,尤其是那位“聯盟號”飛船的總師,把頭偏在一邊,連酒杯也不看一眼。
屠善澄望著諸位蘇聯專家,感到莫名其妙。按理說,這天的午宴規格是相當高的,不僅專門預訂了蘇聯人愛吃的飯菜,還特備了中國的名酒茅台和蘇聯人愛喝的北京“二鍋頭”。可麵對如此豐盛、極具誘惑力的中國酒菜,蘇聯專家們卻既不動筷子,也不動叉子。
屠善澄再次舉起酒杯,說,請吧!
蘇聯專家們仍然不動。
屠善澄問,怎麼了?
蘇聯總師說,我希望在我們離開中國之前,能把搞飛船的合作協議簽了。
屠善澄恍然大悟,忙說,我們先吃飯吧,先吃飯吧,等吃完飯,再商量,好嗎?
蘇聯總師說,如果今天不簽,我們就不吃飯。
這怎麼行呢?屠善澄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如此場麵,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錢振業忙說,各位朋友,我們先吃飯,合作的事,到時一定再商量,好不好?
蘇聯總師低著頭,還是不吭聲。
屠善澄說,要不這樣吧,我們先吃飯,然後我盡快請示我的上級,一有消息,我就立即通知你們,如何?
蘇聯總師還是說,今天不簽字,我們就不吃飯……
就這樣,無論中國專家怎樣好言相勸,這位倔強的蘇聯老頭和其餘專家就是一個態度——不吃飯!
屠善澄一看表,已經12點半了,再不吃飯就趕不上飛機了。趕不上飛機,就意味著還得為蘇聯代表團再買上十多張機票。若是這樣,這八字還沒一撇的“買賣”豈不吃了大虧!無奈之下,屠善澄隻好叫工作人員趕快拿筆和紙來,與蘇方草簽了一份意向書。
蘇聯總師和他的團員們頓時笑逐顏開,這才痛痛快快地吃了起來。滿滿當當的一桌中國酒菜,片刻便風卷殘雲般一掃而光。
但後來中方考慮再三,還是放棄了這次合作的機會。
很快,航天部係統內部開始對飛船方案展開論證。
參與這場論證的範劍峰說,中國的飛船到底怎麼搞,當時的論證過程非常複雜。參加論證的單位很多,提出的方案也很多,一個艙的、兩個艙的、三個艙的,各種方案都有,爭論得很厲害,而且都是一些老專家。我當時負責五院飛船論證組的工作,論證組一百多人,總體組有二十多人。我定期組織會議,總體組先開會討論,然後再擴大到一百多人。我提前布置任務,哪個問題由哪個研究所解決,每個研究所再組織五六個專家,拿出方案後再展開討論。我們本院就有幾種不同的意見,要把各種意見捏合起來,很難。航天部有的局長、司長的意見不對,我也給否了,甚至我把一位老專家的方案也否了。飛船前後艙之間有個仿真層爬不過去,門又是不能打開的,一打開就燒掉了,老專家就搞了個外通道方案。這個方案有人反對,也有人讚成,我是堅決反對的。我雖然是組長,一百多人都歸我管,但他是老專家,又是我的上級,我要尊重他的意見,很為難。我就讓工廠做了個一比一的模型,把這位老專家叫來一起做試驗。通道很窄,胖點的人都爬不過去,我很瘦,就先爬,爬不過去,我就把衣服脫了,再爬。我說這個方案有危險,老專家說沒有什麼危險,我們有這個技術,可以解決。於是我們兩個就爭,爭得麵紅耳赤。還有掉頭方案,也是吵得一塌糊塗。後來再開會我就不去講了,讓副組長李頤黎去講,他講了一次就讓老專家們批得不行,頂不住了,我又上台去講。
李頤黎說,像這樣的“吵架會”我不知參加了多少次。當時我們五院主張搞兩艙方案,一院和上海航天局則主張搞三艙方案,劉紀原副部長也傾向於三艙方案。上報時,我們把兩艙方案作為主打,同時也報了三艙方案和硬通道方案。但到底用什麼方案,上麵的評審團保密,沒有宣布結果。再說了,那隻是一個草案,一個大致的框架。由於當時中央尚未正式批準飛船工程,許多問題無法確認,隻能停留在理論層麵上。
後來,中央正式批準飛船工程後,對於飛船到底怎麼搞就必須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了,而且還得工程化、科學化、程序化、具體化。於是,從1992年11月起,就中國飛船到底怎麼搞的問題,專家們再次展開論證,展開爭辯。
論證中,大會小會一個接一個。有人提出完全由中國自己搞;有人提出也可以考慮照蘇聯的“聯盟號”方案搞;有人提出還要對三艙、兩艙方案重新比較論證;有人提出隻論證三艙方案即可,其他方案無須再論證。由於參與飛船方案論證的單位多、專家多、意見多,爭吵自然也就多。每次會議都有異議,都有爭吵,甚至有的爭得麵紅耳赤,吵得怒發衝冠,到後來竟然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這種“吵架會”是中國載人航天工程中的一大特色。在中國的不少會議上,我們常常看到這樣一種情景:一位領導在那兒講話,講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有的話明明講得不著邊際,莫名其妙,甚至漏洞百出,成百上千的聽眾坐在台下,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個“不”字的,而是習慣了點頭,習慣了沉默,習慣了“聽話”,習慣了哼哼哈哈,習慣了集體裝傻!但在載人航天工程的會場上,民主氣氛卻相當濃厚,不同意見的爭吵司空見慣。尤其決策重大問題時,絕不是一言堂,而總有不同的聲音隨時發出,總有敢於說“不”、敢於說NO的專家挺身而出。每個方案出台前,都要專門召開聽證會,聽取不同的意見,允許、鼓勵大家“唱反調”。而且聽證會的風格和做派與別的會議也不相同,會上不是誰的官大誰就說了算,也不是誰掌握了權力就等於掌握了真理,而是大家都有一個共識:惟有不同意見的爭吵,才是找到真理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