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36節(1 / 2)

第三章 第36節

1982年,我向他走去的時候,我覺得好像觸動了社會的一條敏感的神經——住房問題。我的眼前是這條神經的末梢——一位叫王書香的北京房管局的工作人員。這位矮矮胖胖的不起眼的“末梢”,在閑談之間實在是描繪了80年代初的一幅京城風俗畫。

我是搞拆遷工作的。我覺著,分房比蓋房還難,你知道為什麼?因為那些年先治坡後治窩的,結果是坡沒治,窩更不治。人口按乘法在遞增,可生產呢,連加法都難說。這幾年蓋的住房夠可以的了,可是欠的債太多啦!一個,得落實政策,像科學家啊,你們作家啊——你不是?反正得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另一個,50年代誕生了一大撥孩子,加今都是大兒大女了,都憋著要房子結婚呢。另外,一些住戶想逮住這個機會多得好處,多要房子,恨不得一下子解決幾代人的房子似的,要不說,趕上拆遷,一步登天嘛!

就說9月30日那天,有一個拆遷戶要搬家,我跟車去了。這人叫——你笑什麼?你說怎麼這麼些拆遷戶的名字我都能記住?我也50的人啦,記性不行啦,可就是能記住那些刁難戶的名字,印象太深啦!就說我們到了那家,木工把門卸了,電工把電線摘了,那個一家之主冷不防地又翻臉不認賬了,又要我們給他再增加一間房。你說為什麼?不為什麼,他說他需要!

這下我真要抓瞎了!你想,明兒就過國慶了,電工、木工的都想嘁哩喀嚓地幫他搬得了才好回家過節啊!這會兒跟他不戰不和地僵持著也不行了,我隻好裝傻充愣地說,天小早了,大家夥搭把手好好搬家!我說著拿起一隻痰盂就往卡車上放。人家說:‘老於真熱乎啊,進門就端尿盆!’我說:‘這是職業病!’你不明白什麼意思?我這是試探性的行動。你想,我要是搬碗盞,那位一家之主萬一過來一攔,碎了誰賠?我要是卷鋪蓋,萬一鋪蓋下壓個存折呢?咱也得回避著點。所以我單挑那碎不了的搪瓷尿盆。我看他攔不攔!他要不攔,我就越搬越大。開始那上家之主還撐著,後來我們搬爐子、搬桌子的,他說:‘得了,看你們哥兒幾個也不容易,算了!要不我還非要找出個真理來計較計較!’

我發現拆遷戶的思想有三個階段。一個階段是‘文革’以前。那時候政府說話誰都信。要建人民大會堂了,市長在中山公園給拆遷戶開會,說拆遷後很快給安置,大家都信。那時人的榮譽心又強。‘你是黨員。’‘你是老工人。’有這一句話對方就不提什麼條件了。對方就是群眾,我們說你得替子孫後代想想,要算政治賬。如果名聲鬧壞,子孫們臉往哪兒擱?他們往後還要入團、入黨呢!對方就老實巴交地說:可也是。咱服從國家!人都是國家的,個人利益算得什麼?

第二個階段是‘文革’。那時的拆遷工作也好做,不過用的是高壓出身。一問拆遷戶的出身,對方說是地主,這他就矮了半截。如果對方說是工人,那敢情是領導階級。領導階級不帶頭誰帶頭?你知道那時的積極分子積極到什麼程度?有人說了,黨指向哪裏我就搬向哪裏!我不用去看房,拉上我的行李家當,把我拉到什麼房裏都行!你瞧我忠不忠?

第三個階段是現在、思想活泛了,說話快當了,也沒顧忌了。可是也別出格兒啊!我說是國家征用你家這塊地皮,國家國家,還是國在前頭嘛!誰知我這話也犯了忌了。人說了,別拿大帽子壓人!我心想怎麼了?好像人人都受傷害了!可是再怎麼著,這人總得向著國家不是?要不還有人情味兒沒有?興許那些年把人情味兒都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