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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杜華正的汽車駛進梨城大學,在建築係大樓前停下來。他經過調查並往夏尊秋的家裏打過電話,證實她這時候正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便直接上樓敲開了門。夏尊秋甚感意外,一時愕然無語。杜華正也難得地顯出一絲局促:“對不起,我事先打電話怕再被拒絕,所以沒打招呼就貿然闖來了,隻占你幾分鍾的時間,求你答應一件事……哦,我能不能進去說?”

夏尊秋還能怎樣?隻有閃開身子讓他進屋。杜華正好奇地打量夏尊秋的辦公室,如同走進一個小型圖書館,滿眼都是書,哪個角落都是書,還有各式各樣的建築模型,建築物照片,牆邊立著已經完成和尚未完成的繪畫作品——那顯然是出白夏尊秋的手筆。有一張辦公桌,還有一張大型繪圖桌,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台電腦。辦公桌上放的是筆記本電腦,顯示器上映出一種奇怪的圖形……夏尊秋雖然猜出幾分杜華正的來意,卻仍然用奇怪的目光盯著他,並不說破。杜華正把目光收回到夏尊秋的臉上:“這事很難啟齒……但,我想用不著再翻舊賬了,索性直話直說,我的父親年紀大了,最近身體突然不好,他有個願望,就是想見你一麵,跟你說幾句話……你能不能從同情一個老人的角度出發就見見他,見了麵你想說什麼都可以。”

夏尊秋麵沉似水:“想見我很容易,我隻是不理解杜老先生的目的何在,這樣的會麵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杜華正露出近似油滑的笑:“老人情結,也許人老了都會這樣。”夏尊秋想快點結束這種會麵,直截了當地問:“你希望怎麼安排這次見麵呢?”

“老頭兒已經搬出了黃埔花園,請你到他住的地方去顯然不大可能,他去過你的家,也叫不開門,所以他現在就等在樓下的車裏。”

“噢,那就請上來吧?要不要我下去請?”

“不用,你就在辦公室等著。”杜華正說完又返身下樓去了,好像怕夏尊秋再變卦一樣。他的確不是個好打發的角色,一切都出其不意地設計好了,讓夏尊秋無法拒絕。事發突然,攪動了幾十年的悲酸苦痛,縱然是夏尊秋也難以保持泰然自若。她臉色發白,眉心微蹙,心跳頓然加劇,一時想不好該以怎樣的態度接待這位不速之客……她坐在辦公桌前閉上了眼睛。直到又響起了敲門聲,她才起身去開門。杜華正沒有跟上來,進門的隻有杜錕一個人,他似乎很緊張,或許是激動,全無在別人麵前的氣勢,動作遲緩地在夏尊秋對麵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兩個人都沒有馬上說話,他從一進屋就想好好看看夏尊秋,卻又不敢正麵盯瞧,隻有在夏尊秋不看他的時候才把眼睛盯住對方。最終還是夏尊秋打破了這難堪的岑寂:“您幾次三番地要見我,想說什麼呢?”

杜錕目光霍地一跳:“我就想看看你,聽你說說話……”這話突然激起了夏尊秋的憎恨和厭惡,如春雲舒展的長發絲絲抖動:“您是不是認為我會被感動?”杜錕一臉茫然,皺紋密集:“我沒有臉求你原諒,可就是想你的母親,沒有一天不想……說來可悲,我到老了才明白這一輩子最親近的人還是你的母親,她在我這一生中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樣絕情,麵對這樣一個人不可能不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母親,夏尊秋的眼裏有了淚:“不,您並沒有真正明白,到今天您還是張口閉口地講您的感受,您的所謂懷念,您從來沒有問過我母親的感受如何?她是不是願意讓我見到您?我不見您是因為我蔑視您,同時也可憐您,我不願讓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不得不當麵承受我的蔑視。當初您利用權勢,哄騙、欺辱和霸占我母親的時候,大概也說過許多甜言蜜語,像您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利用特殊的曆史和政治機緣,怎麼可能俘獲得了像她那樣才穎情高而又孤絕的女人!也正是像您這樣的人才不懂得珍惜她,當事情要敗露的時候,就為保全自己而把她一個人推了出去。您應該很清楚她遭了多大的罪,忍受了怎樣的恥辱,但她至死也沒有說出那個糟害了她一生毀了她全部生活的男人是誰。”

她緩了一口氣,見杜錕仍然不出聲,就繼續說:“我跟您沒有任何關係,我不相信我身上會有您那麼自私、卑怯和醜惡的血。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早就對您進行報複了,我隻要說出我親眼見到的您在我母親身上所做的一切,就會使您身敗名裂,您的兒孫也不會有現在的地位。但我是我高貴母親的女兒,您甚至不配得到我的仇恨和報複。”夏尊秋終於倒出了多少年來暗自咒罵過許多次的話,她也曾計算過各種各樣的報複方式,但麵對麵地見到了杜錕卻一樣也施展不出來。

杜錕神思恍惚,這個自以為曾波瀾壯闊地享受過生命盛宴的人。最終感悟的卻是生命的吊詭,他被負疚和思念擊垮了,無論夏尊秋怎樣譴責,他都願意接受下來,惟一的心願是希望夏尊秋能擁抱他,攙扶他,喊他一聲爸爸。他像是自言自語:“我是這樣一個人,正像你所蔑視的那樣,可我現在非常後悔,怎麼才能贖回我的罪過呢?”

杜錕乞求地在尋找夏尊秋的眼色,夏尊秋並沒有看著他,一隻手在撫弄辦公桌上的一個鏡框,鏡框裏鑲著一張女人的照片,姿貌雍容絕美,眼睛裏卻滲露出無邊無際的悲涼和幽怨,痛苦給她帶來深刻和豐富,這種深刻的美越發地成全了她的幽雅。杜錕望一眼照片,驀然寒魄動心,喊了一聲“秋之”,便衝著照片抖抖嗦嗦地跪了下去……

夏尊秋臉色漸漸霽和:“您還是起來吧,如果您真想跪的話就到我母親墳前去跪吧。我在萬鬆公墓給她買了塊地,把她的骨灰和生前用過的東西都埋到墓裏了。”

杜錕驚喜,夏尊秋將自己母親的墓地告訴他,他以為她原諒他了:“尊秋,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女兒,謝天謝地,你更像你的母親,而不是像我。我感到欣慰,感到驕傲,你可以恨我,不認我,但幹涉不了我的這種感情。”

夏尊秋拉開門:“您走吧。”

杜錕不甘心就這樣離開:“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不能。”夏尊秋說得很決絕。

杜錕無奈,鬱鬱離去。

夏尊秋關上門,悲酸難禁,把臉往門上一貼,嗚嗚而泣……

鋼鐵賓館的大門口上方,橫扯著一幅大標語:“熱烈祝賀紅廟區人民代表大會勝利閉幕!”有幾個人站在大標語下麵焦急地在等待著,代表們像潮水一樣擁出來,那幾個人像洪流中的木樁被淹沒或衝到邊上去了,他們掙紮著,不甘心地緊盯著人流,希望不要錯過要找的人。代表們胸戴徽章,每人手裏提著一個漂亮的大袋子,可想而知那裏麵裝著大會發的禮品。賓館門前的廣場上停著幾輛大客車和一片小轎車,廣場邊上是一圈兒自行車,代表們有的登上大客車,有的鑽進小轎車,有的騎上自行車,像退潮一般眨眼工夫向四麵八方散去,門口又顯露出那幾個木樁式的人……鍾佩和袁輝最後走出賓館,那幾個人立刻迎上去爭相跟袁輝握手,說著祝賀的話:“祝賀您當區長啊!”“袁區長,恭賀恭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