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花園也是國家的。”
“你和你爸爸都以為我是聾子,瞎子,聽不到人家對你們有什麼反映嗎?”
“幹事就會有反映,這才是正常的,您當年管事的時候就沒有人反映您嗎?”
“別打岔,我的住房問題輪不上你來找我,叫盧定安來跟我談。”
“哎呀,您就給我一個麵子吧,美國的資金是我拉來的,由土木集團承建,所以您就當幫您孫子一個忙嘛!”
“你有什麼資格代表市裏給我安排住房?”
“這不是市裏的意思,而是我的意思,因為這是人家投資方的要求。”
“哼,我早就知道是這麼回事,夏陽春以買下黃埔花園作為投資的先決條件,這是對共產黨,對我,對梨城人民的侮辱!這黃埔花園原來就是他夏家的,曾經被我們趕走的國民黨舊參政院院長的兒子,仗著有錢,以投資為名,實際上是實施私人報複,是還鄉團式地反攻倒算!偏偏我們這些革命幹部的子孫也不爭氣,見錢眼開,唯利是圖,隻知道人家有錢,就低三下四,要什麼條件都答應,真是人窮誌短嗬!”
在他爺爺最激憤的時候,杜覺笑了,笑得像個無賴:“您說對了我的爺爺,人窮誌短是一般規律,古今中外,少數精英人物偶爾也許會有人窮誌不短的時候,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處於貧窮和落後的狀態時,普遍現象必然是人窮誌短,從上到下,從內到外,隨處都可見到人窮誌短!”杜錕被氣個半死,被噎個半死:“這是什麼怪論?你們不能什麼都賣,革命的尊嚴、我們這些老家夥的尊嚴,也能賣嗎?”
杜覺卻從容答對:“對呀,您再問一句,為什麼人家拿錢能夠買到尊嚴?這說明沒有錢就沒有尊嚴。你們老一輩當年曾經靠槍杆子維護尊嚴,現在是靠錢維護尊嚴,我用錢還能夠買到您用槍打不下來的東西,因為時代變了。”杜錕神色迷惘:“時代變得隻認錢不認人了?”孫子步步進逼:“既然人必須得崇拜點什麼,崇拜金錢又有什麼不好!”杜錕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小覺,你是我們杜家的子孫嗎?”
大買賣要耽誤在自己的爺爺身上,杜覺也有些來氣:“既然這是國民黨遺老的房子,您為什麼又這麼留戀這兒呢?之所以舍不得這個地方,大概也恰恰因為這兒曾是夏家的老宅吧?您在這兒有著太多的回憶,住在這兒便於懷念過去的許多事情……您難道就不知道您在這兒住一天,梨城人就會議論一天嗎?”
“議論什麼?”杜錕氣仍然很粗,卻已經不敢麵對孫子的眼睛了,這小子嘴冷,為了錢什麼話都敢往外扔,當爺爺的叫孫子揭了老底兒,那老臉可真沒有地方擱了。
“爺爺,這還用我說嗎?”眼下的形勢顯然是爺孫顛倒,孫強爺弱,在杜覺的強悍中還有種爽朗的灑脫,“為了您不願意搬出黃埔花園,同福莊就像是梨城的一道大傷口一樣長期晾在那兒,老百姓能不罵街嗎?上邊能不怪嗎?”杜錕打個寒噤:“你說不說都沒有用,想叫我搬家得走正式的渠道,我就是走也絕不會去住你那個什麼土木花園。”杜覺冷酷,且全無顧念:“爺爺,您可真是老了。跟自己的孫子什麼話不好說?還不就著台階下來,等盧定安下了令您不也得搬嗎?如果跟他鬧得太僵,把過去的老故事搗騰出來,您丟了晚節,老臉往哪兒放?如果再影響到我爸爸當不上副市長,砸了我的買賣,您想想,為了那點舊情值得嗎?”
“你給我走!”
“我走可以,隻是可悲可歎,不管何等人物都一樣天生拒絕真話,親近謊言。”
晚上,簡業修回到家,兒子在作功課,抬起頭喊了他一聲。
於敏真坐在兒子旁邊看一本很厚的書——那是《聖經》,知道他回來了連頭也沒有抬,兒子又問了一句:“爸你吃飯了嗎?”簡業修悶聲回答:“還沒有,你們吃了嗎?”寧寧先看看母親,然後才說:“我們早就吃完啦。”
於敏真仍舊沒有動地方,甚至也沒有讓眼睛離開《聖經》。
簡業修放下包,看見餐桌上沒有給他留菜留飯,他進了廚房,廚房裏也幹幹淨淨的已經收拾好。自從“花圈事件”之後,每天不論多晚他都要回家睡覺,晚飯也盡量回家來吃,但早晚就難說了。過去他給於敏真寫的檢查已經作廢,眼下兩個人正處於冷戰階段,相互基本不通話,更談不上電話聯係,他回來早了,趕上人家母子正在吃著,他坐下也跟著吃是順理成章。像今天這樣回來晚了,可就尷尬啦,人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回來吃,沒有給他留飯也是合情合理……他決定先去洗澡。他一進了衛生間,於敏真也放下書來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剩菜剩飯,重新上鍋加熱,她麵無表情,但手腳麻利,等到簡業修從衛生間出來,餐桌上已經花花綠綠、熱氣騰騰地擺好了,菜是菜,飯是飯,湯是湯。於敏真又回到兒子的房間,該做的她還做,但是沒有話和笑臉——這更厲害,比撒潑胡鬧更具震懾力。在她剛才離開兒子房間的時候,寧寧就放下了筆,從書包裏掏出一個黑色的類似手電一樣的東西把玩不休,這個東西前麵有兩根突出的黃色銅棒,捅到什麼地方就會爆出一團刺眼的電火花,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於敏真嚇得一哆嗦:“這是什麼?”
寧寧炫耀著舉起手裏的寶貝:“電擊槍,您看,沒事的時候可以當手電用,遇到壞人這麼一捅,他就受不了啦!”
“你從哪兒弄來的?”
“小常叔叔從警察局給我借的。”
“你不能帶這個,明天還給小常叔叔。”
“為什麼?碰上壞人怎麼辦?”
“真的碰上壞人,恐怕你這個電擊槍電不著壞人,反而讓壞人奪過去在你身上試驗,”於敏真翻開她剛才看的《聖經》,念到:“你聽著……於是那些人上前拿住耶穌,有跟隨耶穌的一個人伸手拔出刀來,將大祭司的仆人砍了一刀,削掉他一個耳朵。
耶穌對他說,收刀人鞘罷,凡動刀的,必死在刀下。“寧寧凝神聽得很仔細:”耶穌?我好像聽老師講過這個人的故事。“
於敏真忽然感到一陣欣慰:“好兒子,不能老是想著別人的恐嚇,你無時無刻的不在擔憂什麼時候會碰上壞人,還能專心讀書嗎?還能考上好學校嗎?那正好上了寫信人的當。壞人之所以躲在暗處寫黑信嚇唬我們,就因為他膽怯,強大自信的人在患難中要保持信心和喜樂,應當一無掛慮,在別人的錯誤中看到自己的責任。我喜歡一首母親祝福兒子的歌,裏邊是這樣唱的,祝福我的兒子,使他夠堅強,能認識自己的軟弱;使他夠勇敢,能麵對懼怕;使他知道,認識自己乃是真知識的基石;學會在風暴中挺身站立,心地清潔、目標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