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傷科主任周東允醫生又何嚐不是這樣。從手術台上下來,先要去看豆豆,豆豆張著兩隻小手喊著:“爺爺,抱抱。”
周東允抱著“孫子”,到處轉悠一圈。豆豆依在身材高高的“爺爺”懷裏,小臉貼在有著高高顴骨戴著眼鏡的“爺爺”臉上,極幸福也極得意。
“燒氏家族”中,“陰盛陽衰”,女性成員兩倍強於男性。女性們一有空便把孩子像傳遞彩球般你抱我抱,每每這時周東允便以“一家之尊”的身份訓斥道“你們不要光抱孩子,小孩就是咋慣咋來。小孩嘛,哭就哭一會兒。”話出口,醫生們一撇嘴:“說誰呀,你比誰都怕‘豆豆’受委屈。”這話沒說錯,科裏開晨會,周東允怕孩子沒人抱哭鬧,特許豆豆坐在中間的辦公桌上做“列席代表”,大家圍成一圈站著,主任念文件下指示,豆豆也拿張報紙,煞有介事地“五、八、十”發表演說。周東允輕輕地一聲嗬斥:“豆豆不要吭聲!”誰知豆豆一伸手,撒嬌道:“爺爺抱!”“爺爺”的權威在“孫子”麵前失去了效力,無奈,他隻好努努嘴,暗示某個大夫護士抱抱孩子。後來,“爺爺”漸漸養成習慣,每天早晚兩次,非跟孩子親熱一番不可。小家夥摸著“規律”,晚上十點鍾,周東允不來看就不肯睡覺,來了又纏著不讓走。每晚的“吻別”成了豆豆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周末,周東允喊一聲:“走,豆豆,咱們回家去!”豆豆歡天喜地地撲進“爺爺”懷裏,揚起小手同所有的人“拜拜”。周東允抱著孩子,一隻肩上挎著學行車,一隻肩上掛著尿布包,護士們望著他這副標準的“爺爺形狀”,相互看看,眼睛就不覺潮潮的。
回到周家,豆豆儼然是家中的小主人,嘴裏一喊:“電電”,家裏的電視機、錄音機自然就會有人哢哢啪啪一氣亂扭亂開;飯一做熟,豆豆拍拍左邊的椅子“奶奶”,拍拍右邊的椅子“爺爺”,再拍拍中間的椅子“豆豆”,名次座位就算定了。周醫生的小女兒周琪尤其寵愛豆豆,豆豆也戀周琪,每當他扯著袁奶奶的手嚷著“找琪”時,一準是小嘴饞了。雖說周琪參加工作不久,工資菲薄,但一禾總要花上一兩塊錢給豆豆買零食。科裏人跟周東允開玩笑:“你女兒攢不下錢,看將來咋陪嫁!”
豆豆吃的百家飯。南方風味有“袁奶奶”;北方風味有“肖奶奶”和“王奶奶”;高護土長家最講究吃排骨,紅燒排骨自然由“高媽媽”供應——後來有人喟歎:這孩子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難怪比別的孩子聰明!
說起來,就連王雲俠醫生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也和豆豆結下了不解的親情,兩天不見“重孫”,就想得不得了,拄著個拐棍顫顫巍巍地到燒傷科,帶點吃的玩的給豆豆,有時幹脆命令女兒:“你給我把娃抱回來!”王大夫心疼老母:“怕你嫌吵……”老太太拐杖頭戳得冬冬響,“我不嫌!我能活幾天,娃才剛活人呢!”說著,“太奶奶”眼圈一紅,就抹幾把淚。
王雲俠對豆豆的“偏心”更甚。一天晚上,一位護士抱病值班,突然,豆豆在搶救室裏哭了起來,王大夫聞聲趕到,護士著急,拿著鑰匙的手抖得半天插不進鑰匙孔,豆豆聽見“奶奶”的聲音,音量更放高了一倍。王雲俠一急,劈手奪過鑰匙自己開了門。“王大夫,我感冒難受得很……”護士囁囁嚅嚅地解釋。王雲俠卻“不依不饒”:“你有病,可以休息嘛!”護士一時委屈,傷心得落下眼淚。
豆豆畢竟還小,撤尿不認地方,醫生值班室潔淨的淡藍色被褥常被他尿濕。天陰下雨隆冬臘月,尿濕的被褥無法晾曬,搞得大夫們經常睡在豆豆尿濕的床上。
然而,誰也沒有抱怨。誰都覺得,這是豆豆的“特權”。
比起“爺爺奶奶們”,“爸爸媽媽姑姑們”別有一番苦衷。
六位“媽媽”中。除高若賢年齡略大,家務負擔略輕以外,五位“媽媽”,或者剛剛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或者剛做嬰兒的母親,可她們為豆豆所奉獻的“母愛”,更其難能可貴,也更為真情動人……
“媽媽,你怎麼把我的東西拿給豆豆?”
一天,護士劉靜的寶貝兒子抓著自己的小毛巾被,死活不鬆手。媽媽急了,伸手打了兒子一掌,兒子委屈地哭了。
當軍人的爸爸回家探親,兒子摟著爸爸的脖子告狀:“媽媽不愛我,愛豆豆。”
兒子比豆豆大兩歲,劉靜深知兒子也需要母愛,可是,當護士的她如今得將母愛同時分給兩個“兒子”。每到上中班和夜班時,她便將兒子送到空空蕩蕩的托兒所;就連兒子有病,她也不能守在身邊。夜深人靜,她在醫院給豆豆喂水喂奶,哄著豆豆玩,聽著豆豆一聲聲地叫著“媽媽”,直到豆豆在她的臂彎裏甜甜地睡去,這時,劉靜的眼前,不時映現出自己兒子的音容……
“媽媽,你帶我到病房去,我聽話,跟豆豆玩。”
“媽媽,你為什麼要豆豆不要我?”
兒子不願到托兒所,每每拽著媽媽的衣襟,哭得好傷心……
半夜,劉靜給豆豆換好尿布,拽拽被子,然後,踏著積雪去接自己的兒子,遠遠地,聽見兒子嘶啞的哭聲……
“媽媽”!媽媽這個字眼在這裏又多了多少含意!
同“媽媽們”相比,“爸爸”們都還沒有孩子,有的還是“快樂的單身漢”,然而,他們卻同樣在盡著“父親”的職責。冬天值夜班,“爸爸們”常把豆豆焐在自己寬厚的胸膛上。
城裏興起“呼啦圈熱”時,醫生強興軍興高采烈地給豆豆買一個,似乎別的孩子有豆豆沒有,做“爸爸”的心裏就過意不去——盡管“呼啦圈’’對豆豆來說還遠遠“力不勝任”。
一個生下七十二天時垂危的小生命,在這個毫無血親關係卻充滿親情的“家”裏轉眼間長到了兩歲,白白胖胖,活蹦亂跳。這中間,還有許多感人的故事,例如病人們的捐助,寶雞市建設銀行一位叫查小娟的女幹部多次送衣送物等,有限於篇幅,容筆者謹以此帶過。豈止如此,就是燒傷科醫護人員對豆豆傾注的愛心,筆者也隻能是掛一漏萬。其情其德,自有豐碑在人間!
豆豆長大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姑姑們”心頭卻變得沉甸甸的了。
孩子的歸宿,究竟應該在哪裏?
下 篇 天 問
千裏尋親……
1991年8月3日《衛生報》刊登了一篇題為《燒豆豆”,你媽你爸在哪裏?》的文章。在文中,作者呼籲:“我們多麼希望孩子的父母,也能像醫務人員那樣,給孩子以愛,給孩子以溫暖!”
“呼籲”如石沉大海。
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裏,醫院根據豆豆住院單上的線索多次派人到陝西省麟遊縣及附近地區去尋找其生身父母,然而,毫無結果。
1992年4月的一個早晨,曾被未曾謀麵的棄兒父母莫名其妙地委以“托孤”重任的胡林寶大夫被叫進了醫院黨委。辦公室,黨委書記握著他的手,再三囑托:“為了豆豆,踏破鐵鞋,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栽到他的父母。”
沒有二話,胡林寶出發了。讓我們看看下麵——幕場景:
時間:1992年5月12日
地點:甘肅省靈台縣邵寨鄉新民村
“這是陳夢交的家嗎?”
胡林寶推著輪胎上沾滿泥巴的自行車進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農家院落,三四間泥皮剝落的破房子袒露著這家人的貧窮。
聽見喊聲,一個懷抱六七個月嬰兒,個頭高高、臉龐大大的年輕婦女走了出來。婦女憨憨地笑著,將客人讓進屋。
土炕上,一團黑乎乎、露著破棉絮的被子,裏麵蜷縮著一個男子。
男子見有人來一骨碌翻身爬起,睜著一雙迷迷糊糊的眼睛盯著眼前的不速之客。那神情,顯然是在辨認,在短暫的迷惘後,他認出了胡林寶。隻是胡林寶怎麼也搜不出記憶裏曾見過這個人。近三十年前的一段奇特的經曆使他根本不會想到竟是他與這樁“棄嬰案”有了瓜葛。
那是六十年代中期,在陝西省彬縣通往麟遊縣的大路邊,有一孔崖壁上鑿出的小小的土窯洞,破窯裏住著一家從河南逃荒來的人家。當年還是中學生的胡林寶和同學去縣城上學的路上,常把這家人家作為“驛站”歇腳。這家人很窮,但卻從不吝惜一碗開水。在胡林寶的記憶裏,破窯裏養育著一串串男娃女娃,這一串串拖著鼻涕、衣衫檻褸的孩子巾就有一個此刻他才知道的“官名”叫陳作義、小名叫陳夢交的男孩……
陳作義由於家窮,十九歲人贅做了上門女婿,妻子在給他生育了大毛二毛三毛三個兒子後,突然棄家出走,給他遺下一個破破爛爛的家。考慮到日後為兒娶媳婦昂貴的聘禮,陳作義在大路邊撿回一個裝在破紙箱裏的“棄嬰”——出生十幾天的女嬰,加上後妻李乖肖為他生養的兩個兒子——“豆豆”和懷中嬰兒,一個八口之家,隻有一個勞力,他的家更是一貧如洗。
三十午後重相聚胡林寶沒敢貿然直言來意。敘舊情拉家常從上午扯到下午,他不得不說了:
“我來,主要是說‘燒豆豆’這件事……”
胡林寶講著燒傷科收治、撫養棄嬰的事,陳作義盤腿坐在炕沿垂頭傾聽,未了,抬起尖尖瘦瘦的臉,顯出一片茫然。
“我咋也聽人說過這件事,具體是誰的娃不知道……”
無計可施的胡林寶聽到這裏隻得單刀直入,突然說道:“你媽到醫院去了幾回,給我說了,就是你的娃麼,不然我咋跑到這兒來?你咋不承認?”
陳作義一怔,孩子的奶奶確實去醫院看過兩次,但隻是謊稱給女兒抱養個男娃。
胡林寶繼續攻心:“關於孩子的醫療費醫院黨委研究了,全免了。你把娃抱回來,好好養著就行……”
聽到這裏,陳作義突然蹦下炕,“老哥!這是你來了,如果是別人,我就撞上一頭子,趕出去推利咧!(陝西方言:即讓對方碰一鼻子灰,堅決不承認。)你看我這一夥夥娃呢,讓我抱回來,昨辦呢?……這是娃活著,娃的頭是皮包了的,臉上有疤,還沒有耳朵,這連(即“和”)個人不一樣麼!沒辦法養活!胡大夫,你看這娃誰要,就把這娃抱去收養算咧……”他乞求說。
胡林寶默然了。
當他離開那個生育了豆豆又遺棄了豆豆的破破爛爛的農家小院時,他的心格外地沉重……
他的腳下,是一片沉睡了數千年的古塬;相傳,塬上的保嚴山為周文王伐紂密演八卦之地……
古塬,沉默著。
離“兒”淚
1992年6月1日,天降大雨。
在如注的雨幕中,一輛吉普車從甘肅省靈台縣邵寨塬盤桓而下,吉普車很快越過陝甘兩省交界地,進入陝境。
車內,坐著邵寨鄉孟副鄉長、新民村大隊黨支部楊書記以及“燒豆豆”的生身父母:陳作義和李乖肖。
夫妻倆再次踏進了兩年前棄子離去的寶雞市中心醫院。
在燒傷科的搶救室,大夫們牽著豆豆的手,指著懷抱著嬰兒的李乖肖說:
“豆豆,這才是你媽媽呢!快叫媽媽……”
孩子怯生生地看著眼前這位婦女,很聽話地叫了聲:“豆豆媽媽。”
護士長又指著陳作義說:
“豆豆,這才是你爸爸呢!快叫……”
孩子又乖乖地叫了聲:“豆豆爸爸。”
夫妻倆看著陌生的兒子,相繼輕輕答應了一聲。
母子、父子三個在生離死別兩年後相見,顯得異常平靜。
孩子稚嫩的小腦袋還不足以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不足以明白這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時刻。孩子叫完,跑回床邊玩起自己的一堆玩具,似乎那些無生命的玩具娃娃比起眼前這對與自己有著血緣聯係的夫婦對他有更大的吸引力……
大夫護士們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們想,讓孩子和父母有一個感情溝通的時間和空間……
對於燒傷科的十五位“家庭成員”來說,豆豆回歸父母懷抱是他們在六百多個漫漫長夜裏所能夢想的最圓滿的結局——中國人喜歡“大團圓”,骨肉相聚,更足以使這些善良的人為之一掬熱淚。然而,當離別的時刻真的到來,當孩子真的從此與他們天各一方,他們卻隻有澀淚長流!那滋味,似乎悲多於喜,澀多於甘,酸多於甜……
孩子在十五個穿著潔白大褂的“天使”手裏被抱來抱去,每個人不是眼睛潮紅就是眼眶裏滾著兩包熱淚。誰都明白,這是孩子長此而去,長此離別;誰都明白,習慣了為孩子忙碌習慣了為孩子操心習慣了孩子的哭聲笑聲腳步聲稚嫩的叫聲甜甜的睡態,一下子失去將會多麼空落多麼寂寥多麼清冷;誰都明白,這是最後一次抱吻孩子,以後想多看一眼多叫一聲多抱一下多親一口多牽會小手多聽一聲“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姑姑”,都將很難很難……
惟獨豆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睜著圓圓的眼睛,轉著小腦袋,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有點害怕,懵懵懂懂地小聲叫著“姑姑”、“媽媽”、“爸爸”、“爹”、“爺爺”、“奶奶”……
孩子最後傳給了中心醫院院長。
當古塬的“父母官”——一位副鄉長從院長懷裏接過本鄉的這個棄而複還、“死”而複生的小公民時,瞬間,他體驗到了“百感交集”的真正含義。後來,在接受筆者采訪時,他道出了當時的全部感受與感情體驗:
“天底下有如此的人間至親至情暖人心肺感人至深,可是,當我接過孩子時,我感到割心地難受,邵寨鄉不是站在領獎台上,而是站在被告席上。而對非親非故的大夫護士的一片淚容和可歎可憐的天下‘父母心’,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該喜還是該悲。我,無言以對……”
離別的時刻最終到來了。
十一時許。
寶雞市中心醫院門診樓前,十五位“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姑姑”冒雨送別他們撫養了兩年、給了他生命又給了他“家”和愛、扶他學走路又教他咿呀學語的孩子。孩子哇哇大哭,全體“親人們”也在慟慟地哭,天際,雨霧裏,一片“豆豆”、“豆豆”的哽咽與低喚……“媽媽”高若賢拉著孩子生母李乖肖的手,含淚叮囑:“別的孩子有什麼,你讓豆豆也有……”
“奶奶”袁菊花也泣不成聲地哭道:“沒有別的要求,隻要對娃像對別的娃一樣……”
李乖肖被深深地感動了。畢竟“母子一體”。
當年,棄兒離去時,夫妻倆也曾相對垂淚,望著躺在病床上頭皮和半個麵頰被燒得焦黑生命垂危的兒子,離去不忍,棄之不舍。孩子剛燒傷時,陳作義懷裏揣了東湊西借的七百元錢,開著輛拖拉機在山道上急駛顛簸,來到寶雞市中心醫院燒傷科求治。李乖肖更不會忘記,和孩子分別那天,大色微明,她親手將除去盤纏以外的最後十元錢一針一線縫進孩子粗布紅襖裏,又給孩子床頭放包奶粉,算做母子一場的最後一點“薄奠”,當丈夫把她從孩子身邊扯走時,她不由哭出了聲,丈夫怕把別人吵醒,急急地連扯帶拽將她拖出了病房門……此刻,李乖肖抱著當年遺棄的兒子,抱得緊緊,“我不管他爸咋樣,我們娘三個(含她的第二個兒子)死都在一塊!”大夫護士們含淚頻頻點頭,似乎這句話是他們在世界上所能聽到的最美好的語言最偉大的誓言最莊嚴的許諾……
吉普車啟動了。十幾雙救死扶傷天使的手緊抓著車門緊扶著車身,十幾個可令死神懼怕的白色身影圍著吉普車,見慣死亡從來不會在死亡麵前掉一滴眼淚的“天使”們發出了讓死神也會驚詫也會震顫的嗚咽,前來接回本縣小公民的靈台縣民政局的吉普車竟然四輪膠著挪不動一寸!後來有人出主意讓司機緩緩滑行,從門診樓到醫院大門,十幾米的距離就是在滑行中行駛的!
雨柱潑灑。天雨如淚。天在位!
尷尬與永恒
這個發生在古塬與一個現代都市之間的故事,似乎結束了,然而,筆者卻無法就此擲下手中的一枝禿筆,綿綿思索各種世相從如墨的蒼穹間擠壓下來,穿雲裂石般衝撞著大腦……
鏡頭之一。
1991年6月1日,寶雞市中心醫院燒傷科義務收治、撫養棄嬰的事跡首次缶報端披露後,寶雞市燈泡廠子弟學校在思想品德課上,老師抑揚頓挫,飽含感情地讀了《寶雞日報》通訊:《“燒豆豆”新生記》。課堂上鴉雀無聲,張張小臉淚光盈盈,淚水滴灑在胸前的紅領巾上……
幾天後,燈泡廠子弟學校的小紅十字會員們來到了醫院,用小手捧出了一大堆毛票和硬幣,一大堆自己的衣物玩具,孩子們天真地對尚不會說話的小豆豆說:“這些衣服和玩具都是我們穿過的玩過的,這裏邊有爸爸媽媽對孩子的疼愛,今天,我們把它送給你,也希望你能得到這份愛……”
鏡頭之二。
在寶雞市中心醫院燒傷科那間雅致潔淨的醫生辦公室裏,筆者聽到了一些來自現實的冷酷的報告。
△一位燒傷麵積為60%一70%的大麵積燒傷的農村患者,在住院期間贏得了主管大夫的深切同情,病愈回家時,大夫自己掏腰包給了他一筆路費,希望他能將所欠的600元住院費付清,然而,病人在千恩萬謝之後卻懷揣著300元錢不辭而別。
△一位因與丈夫發生口角澆煤油自焚的大麵積燒傷患者,傷愈後,欠著醫院2000元。該少婦卻於一個“人不知鬼不覺”的暮色時分偷偷溜出醫院,跳上和好如初的夫君開來的拖拉機“夫妻雙雙把家還”。
△毗鄰寶雞的某縣,某日一民宅不幸失火,一家三日均嚴燒傷,縣長和民政局長親自來醫院表態,醫療費由他們承擔。然而,當三名患者從陰曹地府裏被解救出來,醫院向縣裏要求付治療費,該縣曰:“要研究研究。”正在“研究”之際,先期出院的父與子偷偷將本家女主人接走。
△一位十二歲的小姑娘觸高壓電灼傷,治療中,雙親大主嚴雙跑掉,留下一個不懂事的妹妹照顧姐姐,傷愈後,醫院打算派車送小姐妹返家,順便索要所欠的500元錢,不料,精明的小姐妹識破“詭計”,自己叫了輛車“先走一步”……
還有“絕活”。
一天,一個燒傷創麵已經生蛆的患者被扔在醫院門口……
兩個因違章操作被電擊傷的病人被抬進醫院,家屬與單位鬧矛盾一氣之—下扔下病人走了……
不是慈善機構的醫院,麵臨著尷尬。
醫院規定,不管何種形式的欠款,逐級相扣:醫院扣科室,科室扣個人。所謂“個人”,即該病人的主管大夫。
佛祖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是,救人命的大夫卻沒得“七級浮屠”,反倒有了凍餒之憂。
鏡頭之三。
“燒豆豆”故鄉邵寨鄉的一名副鄉長曾遇到過類似的尷尬。
有一天,一輛長途公共汽車開進邵寨鎮車站,乘客下完後,售票員打掃衛生發現車上扔著一個四歲左右兩腿癱瘓的男孩,便抱到鄉政府大院。鄉領導懷裏抱著個病殘棄兒傻了眼,隻好塞進一個鄉幹事懷裏,“就先放你床上吧。”這算咋回事呢?第二天小夥子又把孩子抱到鄉長的床上。鄉長無奈,把孩子抱給了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兩口,“隻給我撫養五天時間,——天兩塊,給十塊錢。”一連無數個五天過去了,老兩口隔五天便上鄉政府索要十元錢,“不然把娃抱走!”到筆者驅車爬上邵寨塬時,孟副鄉長還正在為“此事何時了”而犯愁!
……
人類似乎處在兩難之境。人類在這兩難之境中既顯得可愛又卜分尷尬。人類或許正是在這兩難之境中不斷克服自身的不足而推進文明進程的。
然而,即使到了文明程度已使人們擺脫了兩難之境,即使人類將不再尷尬,發生在20世紀Q0年代初葉中國西部的這個故事,也還會告訴人們我們中間曾經有過這段非骨肉親情的愛,也仍然會永恒地溫暖著這地球上的同一族類……
東方大力士首次曝光
1 日本相撲館:與相撲冠、亞軍和拳王阿裏
1984年10月,京都?西安友好都市締結十周年之際,陝西省雜技團代表西安市赴日本京都市訪問演出,適逢“世界力士杯邀請賽”也在京都舉行。
日本相撲是傳統的東方力之美的較量,運動員以其碩大無朋的形體、超人的體力稱雄於世。身高1.82米,體重220斤的《扛排椅》“底座”演員賈石頭早已心癢難忍,他極欲飽覽相撲競技雄風,同時,在他心靈深處也潛藏著一個大膽的願望——與雲集京都的各國力士們進行力的較量。陝西省雜技團的不少人也都想一睹為快,而該相撲比賽的門票早在一周前已經全部售完,多方聯係,相撲館既不開“後門”,也不加座。萬般無奈之際,有人慫恿躍躍欲試的賈石頭:
“你是大力士,相撲館也許會另眼相待。你不如憑力氣去闖闖看!”
賈石頭怦然心動。
於是,他在演出之餘走向了相撲館。
日本京都相撲館有三道門,分別由六名體重700斤左右的“退役”相撲健將守衛,如同六根粗壯的門柱。在第一道門前,賈石頭被攔住了,兩名守衛嘰裏咕嚕地說著日語,要他出示門票。
不會說日語的賈石頭微笑著脫掉外衣,亮出肌肉隆起、堅實得如同青銅鑄成般寬闊的胸脯,握拳屈臂,用英語說道:“Strength!strength!”——表示“力!力量!膂力!”兩名門衛似乎明白了這位中國人前來“闖關”的目的,他們感興趣地捶捏著他的胸大肌、肱二頭肌、肱三頭肌之後,讚可地點頭放行。
二道門也同樣順利地通過了。
在第三道門前,他聽從要求填寫了一張印有“國籍、姓名、運動項目”的卡片。
京都相撲館內,世界各國大力士雲集,進行著顯示男性雄健美的相撲、摔跤、舉重、拳擊等力的競技和格鬥。
此刻,威震世界的拳王阿裏也在相撲館內觀戰。
一位日本相撲教練看到走進相撲館的賈石頭後,立即認出出他是轟動日本的中國雜技代表團《扛排椅》的“底座”演員,他急步迎上前來,拉著賈石頭的手熱情地用漢語說:“歡迎,歡迎中國的大力士光臨!”
這位會漢語的日本教練得知賈石頭想和相撲大力士較量的願望,隨即請來一位體重960斤的相撲運動員,讓兩人比試腕力。誰知,賈石頭竟以3:0連勝對手。四五名大力士見狀不服,紛紛圍向賈石頭,爭相掰手腕,結果,他們也都連相繼敗北。大力士們開始對這位陌生的中國年輕人刮目相看。
日本教練表示,比賽結束後,邀請賈石頭同獲勝的日本相撲冠、亞軍進行一場摔跤友誼賽。
比賽結束了,教練遞給他一條兜襠,那是相撲比賽時係在兩股間遮羞的飾物。賈石頭不好意思換用兜襠,他用英語回答:“No!No!(不!不!)”隨後,穿著運動褲頭上場了。
這次獲勝的相撲冠、亞軍,體重都在700斤左右,而賈石頭體重隻有220斤!首先上場的是日本相撲亞軍,兩人剛一交手,賈石頭就感到,無論自己怎樣使出全身力氣,都難以撼動對方龐大如山的軀體,他仿佛被推土機推擁著,身不由己地節節後退向賽台邊緣——相撲比賽規定,誰被推下賽台,誰就是輸方。賈石頭意識到自己的體重無法與這位龐然大物抗衡,靠推和摔戰勝不了對手。這位相撲亞軍仿佛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子,隻要他雙腳不離開地麵,他就會從大地母親的身體裏汲取無窮的力量;要想贏得對手,就必須變換戰術,使對手雙腳離開地麵。於是,賈石頭躲過對手的猛撲,驟然反攻,用對方意想不到的中國式摔跤“背口袋’’的技巧,出奇製勝地將相撲亞軍扛起,摔倒在地。
爾後,賈石頭又以同樣的方法戰勝了日本相撲冠軍。
賈石頭兩戰兩勝日本相撲冠、亞軍的戰果,使日本教練和各國大力士瞠目結舌;而力的格鬥的雙方,也都沉浸在激動之中。勝利,對於破門而出的中國雜技演員,是他始料未及的;失敗,對於業精技強的日本相撲健將,是不可思議的。好在這既不是正規的日本相撲比賽,也不是傳統的中國式摔跤比賽,勝負輸贏是力量、膽略和機智的交融;人們欣賞的是剛勁、力的雄美和力的較量與格鬥中所凝結的情誼。
沉寂、沉寂……然而,在沉寂片刻之後,對獲勝者的熱情讚賞有如突如其來的颶風刮過沉寂的湖麵——相撲館沸騰起來了,觀眾潮水般擁向賽台,掌聲雷動,人們歡呼著:“China!China!(中國!中國!)”
一群身穿和服盛裝的日本姑娘上前向中國的大力士獻了鮮花。因不適應“中國式”摔跤方法而意外“失敗”的日本相撲冠、亞軍歡笑著和賈石頭握手擁抱,合影留念。
這時,一位身材魁偉、體格健壯、氣度非凡的黑人朋友被各國大力土簇擁著向人群中的賈石頭走來。此人身高、體重均與賈石頭相仿;他方額圓臉,眼大眉濃,闊鼻厚唇,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他伸出寬大厚實的手掌緊緊握住賈石頭的手,又不無讚歎地撫摩著賈石頭的背闊肌、胸大肌、肱二頭肌。爾後,他通過翻譯表示,想和這位中國的大力士試試手腕的力量。
此刻,賈石頭才明白,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曾經無敵於天下的吐界著名拳王——阿裏!
麵對這位雄霸拳場、馳名體壇、熔力量和機智於一身的世界名將,剛剛進行過力的較量的賈石頭難免有些惶惑了。但是,當他看到拳王阿裏真誠友善的笑容,以及圍觀的各國大力士們期待的目光時,賈石頭陡然增加了力的信念;於是,他先向拳王表達了敬慕和友誼之情,然後兩人伸手相握,開始了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沒有列入的人類最古老的力量抗衡的競技項目——掰手腕。
這是一場艱苦卓絕、難分難解的較量。
這是一次爭強鬥勇、勝負莫測的比賽。
世界拳王和東方大力士之間這場力的角逐和爭雄,結局究竟如何呢?
兩人相持良久,未決勝負——就賈石頭來說,也許對拳王的敬重之情遠勝於對勝利的渴望;就拳王阿裏來說,也許是對中國大力士的友好之情同樣遠勝於對勝負的計較。
在歡騰的笑語和熱烈的掌聲中,拳王阿裏通過翻譯由衷欽佩地對賈石頭說:“你的力量過大,假如當初練拳擊的話,將可能無敵於天下。我很希望和你這位東方大力士成為好朋友。”
為了表示友好,拳王阿裏當即脫下汗衫贈送給賈石頭,賈石頭取出心愛的鋼筆作為回禮。
在京都相撲館的器械室,來自日本、美國、蘇聯等國的大力士們正在練功。賈石頭在日本相撲教練的陪同下,到此用杠鈴測試臂力。器械室的杠鈴片加滿後的重量極限是1400斤。這是一場不計名次的較力競賽。各國大力士紛紛嚐試,沒有一人能夠扛起,他們創造的最好成績是1200斤,而賈石頭卻易如反掌地將1400斤重的杠鈴扛了起來。在場的各國大力士們不得不為中國大力士的神奇力量所傾倒。
——看來“力能扛鼎”並非僅隻是傳說。
——看來,“千斤之力”也並不屬於藝術誇張。
讀者可能會提出質疑:人類的軀體裏麵究竟能夠蘊藏多大的力量?而人體力量的極限到底是多少?也許,這些問題對科學還是個難解之謎。但是,在1984年的日本京都相撲館內,賈石頭卻實實在在扛起了1400斤重的杠鈴!
也許,扛1400斤重荷是科學難以置信的!
2 力與美:人類的兩個生命之夢
1400斤——意味著什麼?用一種通俗而形象的比喻,它相當於28袋麵粉的重量。28袋麵粉壘起來像一座小山。扛起28袋麵粉(每袋50斤),對我們普通人來說的確是不可思議的。
中國人曆來信奉“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果說,讀者難以置信賈石頭曾在日本京都相撲館力壓群雄、扛起1400斤重的杠鈴;那麼,在中國的雜技舞台上,人們可以“眼見為實”地欣賞陝西省雜技團的《扛排椅》節目,它可以讓你領略到我們中國大力士具有的“千斤之力”的奇異風采——擔任《扛排椅》節目“大底座”一職的雜技演員就是賈石頭。
《扛排椅》是一首力與美的藝術交響曲。他要求作為“底座”的男性演員必須具有超人的力量,靠雙肩扛起相疊在七張椅子上的六名表演者。演員們身體重量約800斤一900斤,加上七張鑲嵌著鋼板的椅子以及演員的動作力和傾斜度(角度越大,重量越大)所增加的重量,共1400斤一1500斤。從第一個演員上椅到表演結束,整個節目持續有十幾分鍾之久!在此期間,“大底座”必須根據排椅的傾斜度和表演者們每個空中動作進行力的適當調整、保持平衡,防止因差之毫厘而造成椅翻人傷的災難發生。作為“大底座”,倘若沒有1600斤左右的耐久力,《扛排椅》的表演根本無法完成。舞台上的“大底座”,無疑是力之陽剛的象征。而排椅上的六位表演者則體現出驚險的造型情境美,他們時而淩空單臂支撐、時而身體平直伸展、時而作空中倒立,身輕如燕,展翅騰飛……
力與美,是人類追求的兩大夢幻。早在一千多年前,古希臘人就通過著名的雕塑《擲鐵餅者》和《米洛斯的阿芙羅蒂德》(即“維納斯”)把這夢幻遺傳給了我們:願男性像擲鐵餅者那樣強健有力,願女性像維納斯那樣嬌柔美麗。
或許,《扛排椅》在某種程度上再現了人類這一持續了千年的美好夢幻。
《扛排椅》揭開了中國雜技藝術史上新的一頁。
1987年前,全國各省市雜技團《扛排椅》(或《扛杆》)的最高紀錄是四個人(即四名男女演員在杆上或椅上作淩空表演);此外,《排椅造型》雖然由七名演員在椅上作淩空表演,但“底座”是桌子。
1987年,當“第二屆全國雜技比賽”即將在上海拉開帷幕時,陝西省雜技團決心拿出一個能在全國打響的“絕活”——以人替代桌子當“底座”扛起七把排椅和六個表演者。為此,教練選擇了賈石頭。
排練異常艱苦和驚險。一次意外的事故發生了:木製的椅子承受不住眾多演員的體重,有張椅背斷裂,演員們從六七米高空跌落地麵,一名女演員的大腿骨折斷造成了終生殘疾。
這是藝術家為藝術付出的汗水和血的代價。
此後,木椅裏全部嵌進廠鋼板。賈石頭肩頭雖然增加了分量,但同時也增加了表演者的安全係數。賈石頭覺得,這樣的加重是值得的。
1987年4月,《扛排椅》終於在上海與觀眾見麵了。力與美的結合展現出特殊的魅力,觀眾驚喜地爆出雷鳴般的掌聲。幾天後,陝西省雜技團的《扛排椅》劇照作為全國雜技精粹之——,被刊登在《解放日報》和《文藝報》上。爐而,出於某種難以披露的“因素”,《扛排椅》卻落選了——金牌沒有,銀牌沒有,銅牌也沒有;比分甚至落在倒數第一!
淳樸而粗獷的陝西人接受不了這——打擊,參加評獎的陝西評委哭了,團長、領隊、教練哭了,全團的演員哭了……鐵錚錚的硬漢子賈石頭也哭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
金牌,“體操王子”李寧曾一次從奧運會上捧回了三枚金牌,這三枚沉甸甸的金牌是對他滿腔熱血和精湛技藝的褒獎。但不幸的是,“體操王子”在漢城奧運會上走了“麥城”,李寧也落淚了。這是一位馳名世界體壇的“體操王子”從寶座墜落時濺出的感情浪花。李寧時年二十五歲,二十五歲——體操競技的暮年!
而1987年,賈石頭已經三十五歲了。這對於一個憑借體力拚搏的雜技演員,也很可能是“明日黃花”了。要知道,“大底座”的最佳年齡,就是《扛排椅》這個節目的最佳年齡——陝西雜技團在遙遙領先的衝刺中失去了本應屬於他們的勝利。等到下次全國比賽,賈石頭還有力量再次扛起1400多斤六人排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