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記2 “皮影王”傳奇 10.夙願終竟:皮影“盧浮宮”(1 / 3)

附記2 “皮影王”傳奇 10.夙願終竟:皮影“盧浮宮”

德國考察歸來的廉振華愈發變得不可思議。回國後不幾天,他寫了一份報告。他說,在德國他的最大最痛苦的發現是:中國沒有皮影的“家庭”。提出要建立一個中國皮影研究機構,建立一座中國皮影博物館。為我國皮影戲的不致滅絕,並能使它發展,這個曆史的責任,不容我輩炎黃子孫再推卸了。否則,我們將成為褻瀆祖國民族文化的千古罪人!

兩年過去了,沒有音訊。

1987年,廉振華兩次向中央、省、地、市領導和各新聞單位發出“呼籲書”。

這期間,新聞界曾作出積極反應。《山西文藝報》曾以“亡羊補牢猶未為晚”為題,大段摘引了廉振華的“呼籲書”,把拯救古老藝術的呐喊傳到社會各個角落。

這期間,山西省委、省政府也曾做過積極努力,致函廉振華“領導研究要成立皮影藝術研究機構”。希望之光閃現一下後,如流星般墜人黑沉沉的蒼穹……

這期間,廉振華多方奔走呼告。地皮還沒要來,催他離休的通知卻下來了。

1989年春,告老還鄉的廉振華,要自籌資金,在他的家鄉澮河岸邊廄祁村,建一所中國的皮影藝術博物館。

博物館命名為“振華影屋”有雙重含義:既取自廉振華之名,又深含著該館創始人的平生夙願。

是年春節,在廄祁村村頭的一間平房裏,廉氏三代召開了一次不尋常的“家庭會議”。五個女兒和五個女婿,孫子和孫女們,圍坐在一張舊方桌的周圍,廉振華居中端坐,他談了他半生的追求,談了他創建皮影劇團、搜集皮影、繪製皮影圖譜和搞皮影研究的種種艱辛,談了他所遭遇到的冷遇、輕蔑、折磨與不幸……

兒孫們望著“一家之長”在昏暗的燈光下有如一尊塑像般既悲戚又悲壯的蒼老的麵容,曆曆往事都浮現眼前。他們曾不理解他,現在,他和他們之間突然親近了。他們突然發現,他原來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需要人間溫情——他背負著一個他遠遠無力負載的、過於沉重的、民族藝術苦難的精靈……

兒孫們熱淚盈眶了,女兒和老伴唏噓出聲。

廉振華雙目炯炯有神:“不建成影屋,我死不瞑目。可是,終生勞頓,卻少有資財。;多年生活節餘,總共積蓄17000元,加上臨時貸款3000元,可投資影屋2萬元。此外,我便真正地一無所有了……”

“還有我,我捐700元。”老伴捐了自己的“貼己錢”。

女兒女婿們略作商量後,推舉出大姐作為代表:“爸,我們每個家庭出資2000元。”

二女兒廉蕊和女婿廉俊偉願出資5000元,並負責日常工程的運輸、采購、管理等等。

全家人合計投資33000元。

雄雞啼明時,廉氏家庭會議宣布了一條“廉氏家法”:

“從開工之日起,所有廉氏子孫,取消節假日,所有空餘時間,都必須回家參加工程建設。工程進展到緊張時,請假回家勞動。”

“振華影屋”在1989年初春破土動工了。

沒有奠基。沒有剪彩。沒有鞭炮喧天。

然而,不隆重,不壯觀,它卻別有一種氣氛。凝重得近乎莊穆。莊穆中透著一股豪氣。河灘上柳枝剛泛新綠,幾團雪堆般的白雲端立藍天。

廉振華率全家十幾口人推車挑擔走下河堤,揮動鐵鍬挖著上凍的沙土。爺爺六十五歲,最小的孫子十二歲……

三年過去了。

廉氏祖孫三代到澮河河灘挖沙運土,上村西紫金山拉石運料,去村東磚瓦窯拉磚運瓦,在烈日下和泥壘牆,在凜冽朔風中修砌石階。工程開支捉襟見肘,工程時斷時續。

廉振華並非是孤立無助的。山西省政府撥款2萬元,在侯馬市區創辦了侯馬皮影藝術研究室。同時,海內外友人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廉振華的《振華影屋建造義捐者碑文錄》裏,記載有五位美籍華人、兩位台胞及國內的教授學者共計捐款5450元。然而,這些捐款並未能從根本上解決“振華影屋”的財政困難。

我來到廄祁村的時候,1992年3月,“振華影屋”已基本竣工,這座外部以湖藍色為基調的二層磚木結構小樓,宛若一位淩波仙子,踩著雲團飄落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平和,安詳,俏麗,飄逸,給綠茵沃野平添了幾分秀色。

然而,工程還未最後完工。

半截花牆尚未壘起,沒有門窗的“影藝軒”八麵臨風,“影藏室”也尚在計劃中……

但這座尚未落成的最簡陋的博物館,卻先後接待了美、德、法、日等國的海外來客。台灣著名藝人淩峰率《八千裏路雲和月》劇組赴晉,為廉振華及其影屋拍攝了長達三十分鍾的專題片。隨之,台灣《萬裏江山大陸尋奇》攝製組與台灣《中華電視台》專題部,也來到古晉塬上這座未了之園采訪和錄製專題片。當時,影屋“三老影藝社”的廉振華、張春旬、索辛酉為主演,還聘請了兩個皮影戲班,三台影戲對演,爭奇鬥美,熱鬧場麵甚為壯觀。

廉振華為建造影屋,傾其所有、四處告貸自不必說,日常生活更是清苦。

一間連頂棚也沒有的房間,四壁泥牆煙熏火燎得烏黑,土炕上的小方桌上常常是幾碗清亮的玉米湯,一盤粗黑的饅頭,一碟鹹菜和一碟青菜。一年到頭,連肉都舍不得吃。

“十塊八塊都省下來用到工程裏去了。”廉老說。

我起程了,“振華影屋”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了。廉振華清瘦的身影也從視野裏硝失了。然而,一個博大的民族之魂,一個充滿苦難的藝術靈魂,卻無聲地從蒼穹中緩緩朝我們走來……

天使與棄嬰

作者題記——

或許這件事本不該發生,然而它發生了;或許人們很難相信,然而它是真的……

一種無與倫比的情感照輝出了人性的善,卻也折射出了愚昧與無知對人的生命尊嚴的漠視和輕慢……

上 篇 天 淚

瀟瀟天淚,棄兒在病床……

天在泣。

天雨如淚。

1990年10月9日淩晨,老天爺俯瞰人寰窺視到了一幕人間悲劇,一個弱小垂危的小生命,被他的生身父母孤零零丟棄在了一所醫院的病床上。

上午八點,陝西省寶雞市中心醫院。燒傷科病房的值班護士在給幾個重病人抽血輸液之後回到辦公室,一打開門,門縫裏掉下了一張文不通字不順的“棄兒文書”:

胡林保同誌你好:

十幾年以前見過你,這回我很想見見你可是早(找)不見你,我這娃不要了因我的涇(經)濟很困難我以(已)用了4、5百了(400--500元)。誰能看見這娃求求他這個小同誌吧,因我家很窮在(再)無別的……

你現在不知到(道)我,以後我一談你才能知我。再見請護事(士)們同誌把這個專(轉)給胡醫生吧。

1990年10月9日晨

護士一看,心“咯噔”一下,愣在那兒了。

醫生辦公室,大夫們正在洗手消毒準備迎接一天的工作。值班護士推門進來,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18床的陳作義他爸他媽跑了!留了個條子……”

跑了?怎麼就能跑了!孩子的生命還在垂危中,做父母的怎麼就能跑了!驚訝,氣憤,迷惑,焦慮,一時間使得這些以拯救人生命為天職的白衣天使瞠目結舌……

病兒的人院登記卡上填寫著:姓名,陳作義,性別,男;年齡,四個月;家庭住址,陝西省鱗遊縣河西鄉。然而,事後證明,表格中除性別年齡以外,全部是假的。

至於那個被“托孤”的胡林保大夫(應為胡林寶),是醫院急診科主任,對於棄兒父母給他寫的信,以及信上所說的十幾年前曾有“謀麵”的事,胡大夫在搜腸刮肚地搜索了一番記憶儲存後,還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孩子,賴以與其父母保持聯係的一切信息來源,中斷了……

根據事後的調查,孩子父母的婚姻狀況按照法律術語屬於“事實婚姻”,他們在其婚姻沒有任何法律保障的情況下孕育了這個小生命,小生命的降生多少帶點隱秘性質,自然成了一個“黑人黑戶”了。

孩子出生後的第七十二天,一場橫禍降臨到了這個生而不幸的小生命身上。

那晚,他像往日一樣乖乖地熟睡在大伯家的土炕上。那是陝西農村常見的半尺寬的炕台,一盞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燈幽幽地燃著。至於煤油燈是怎麼撞翻的,事後誰也說不清楚。煤油潑灑到孩子的頭上,連帽子帶皮帶肉一起燃燒起來。太弱太小的他,在感到皮肉灼痛的刹那發出過貓樣的微弱的啼聲,隨後便像一截小木頭般任憑大火焚身而沒有了聲息。火勢在蔓延,炕席著了,棉被和放在炕上的收音機著了,濃煙與皮肉的焦糊味終於嗆醒了睡在嬰兒身邊的哥哥。十五歲的小哥哥睜開惺忪的眼睛倏然看見這一幕駭人情景,嚇得哇哇大哭……

陝西省寶雞市中心醫院燒傷科主治醫生王雲俠大夫接診了這個患兒。診斷結論深三度燒傷。患兒頭顱大部分燒焦,自耳以上,毛發、皮肉無存;左右頂骨(即腦蓋骨)被燒於,右耳被燒掉,脖子上燒出一條深深的印痕,像戴著一條觸目驚心的焦黑肉項鏈……

緊急搶救!燒傷科醫護人員當即行動。按慣例,醫院給其父母下了“病危通知書”。

不料,就在一群白衣天使為挽救這個垂危的小生命同死神拚命相爭的時候,患兒的生身父母卻失蹤了!

醫生們的記憶裏,隻留下了他的父母不甚清晰的模樣:這對農民夫婦,男的三十多歲,黑黑瘦瘦,尖鼻子尖下巴,一張薄嘴唇,無肉多骨的窄瘦臉龐上,嵌著一雙又黑又亮轉動十分靈活的眼睛,上身穿一件又舊又髒的黃軍衣,頭戴一頂舊軍帽。女的二十多歲,高高大大,比瘦小的丈夫足足高出半個頭,圓圓的臉,身穿綠布褂子……

除了這模糊的記憶,就是此時飄灑在病室外的瀟瀟細雨……

天雨如淚。

天在位。

孩子,你姓“燒”

嬰兒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裹著一件薄薄的粗布紅襖,除了額頭和右眼皮燒得黑焦以外,露在白被單外的小臉慘白慘白,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護士長高若賢揭開被子。嬰兒精赤著屁股蜷著細瘦的小腿浸泡在一堆破破爛爛的濕尿片裏,粗布紅襖也濡濕了一大半,泡在尿窩裏的小身體赤紅赤紅……大夫護士的眼睛潮濕了,有人趕緊跑回家取來了自己孩子的小棉襖和尿布,有人抱來了自家的小褥子,在給孩子換衣服時,護士發現孩子的衣襟硬硬的,拆開一看,裏麵縫了一張十元的人民幣。十元錢,連同床頭放著的一包未啟封的奶粉,這就是孩子的父母給予他的最後一點父愛和母愛!

情況立刻彙報給了醫院領導,答複明確而果斷:“該怎麼治怎麼治,費用先不考慮!”醫院領導和醫護人員心想到了一處。救死扶傷,實行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這是醫生的天職。

麵對一個岌岌可危的小生命,隻要他還有呼吸,有心跳,隻要有一口氣,就不能放棄治療!

醫生的職責使得他們別無選擇!

手術照常進行。第一次大手術是“壞死顱骨鑿除,創麵刃後皮片移植”,即將燒焦的頭頂骨去掉,從孩子的腿上取皮植到硬腦膜上。但是按規定,這樣的手術必須由親屬簽字同意,否則,麻醉師不予麻醉。

“手術同意書”拿到了院長辦公桌上。

平日辦事果決,外號“李大炮”的李副院長拿著筆,躊躇了。

他將對這個小生命負有法律責任。此刻,手中的筆,顯得異常沉重。

稍頓,他呷了口茶,在本應患兒父母簽字的地方莊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春生。

無影燈下的手術台。燒傷科主任、副主任醫生周東允親自主刀。這是一次特殊的手術,手術室門外沒有等待著的焦灼的親屬,但靜悄悄的病房裏走動的“白大褂們”,個個心神惴惴,不時抬腕看表。時間似乎過得異常緩慢,兩個小時像流逝了兩個世紀……終於,手術室的門打開了,滿臉汗涔涔的手術大夫周東允出現在門口,疲憊而欣慰地對大家一笑,與他共同分享這愉快和幸福的,是與孩子素不相識的燒傷科全體醫護人員。

從嬰兒的父母棄兒離走的10月9日淩晨起,寶雞市中心醫院燒傷科的十個人就成了嬰兒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

醫院總務科每天給嬰兒送來一斤鮮牛奶。燒傷病人的特點是食欲很旺,吃得多,吸收少,醫學上把這種情況稱為“負吸收”。嬰兒的“飯量”大得驚人,一斤牛奶不夠,很快增至兩斤,兩斤還不夠,於是大夫護士自己掏腰包,為他買來一袋袋奶粉、白糖。護士們上班,多了一項“奶孩子”的任務,誰上班誰給孩子喂奶。一天,周主任皺皺眉頭:“你們這樣不行,不知道孩子幾點吃的,總喂咋行?”護士長高若賢一聽,趕忙去翻資料,當媽媽對她來說還很陌生,雖然她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可是為了工作,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後,就是婆婆帶大的。為了眼前這被父母遺棄的重度燒傷的小生命,她需要重新來一次做母親的人生體驗。

終於,她查到了“科學育兒”條款,興奮之餘,她排出一個“喂奶喂水大係表”,三小時喂一次奶,中間喂一次水,每次奶多少毫升,水多少毫升,一絲不苟。“大係表”貼在護士辦公室門上,人們輪流自覺嚴格執行。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了,一天,醫院“最高行政長官”高院長帶領各部門領導查房,院長詢問了孩子的病情及吃睡情況,作出新的指示:“不能光喂牛奶,該加點副食了。”於是,嬰兒的“食譜”裏又增加了一項新內容:每天一個蒸雞蛋。

說來,真難為了燒傷科的年輕的大夫護士,職業的訓練隻教會了他們如何治病救人;人生的課程裏還來不及為他們安排養育嬰兒這一課,驟然來到他們中間的小生命常常讓他們感到不會為父為母的尷尬。護士長高若賢說話了,溫言軟語:“那就實習實習。”

燒傷科出現了一支“實習爸爸媽媽”隊伍。

談起他們同孩子的親情,科黨支部書記王雲俠大夫也覺得奇怪:

“似乎,這孩子,同我們科真有一種緣分,不知怎麼,就那麼愛他……”

在科裏,王雲俠做了孩子的“第一監護人”,對於這個小生命,她似乎負有一種使命感。長期經受的職業訓練,細致入微的觀察力使她很快總結出了嬰兒拉屎撤尿時特有的“動作表情症候”,孩子屙了,尿了,她嫻熟地提起孩子的兩條小腿,又擦又洗,很快便把孩子伺弄得舒舒服服,“實習爸爸媽媽”在一旁觀摩著,學習著,躍躍欲試。

二十幾歲的年輕大夫陳榮還在熱戀中,在醫院,卻幸福地做了“實習爸爸”。患兒拉了,抹得滿屁股滿腿的屎,護士急得不知如何下手,陳榮見狀叫一聲:“我來!”快步上前擦洗,弄得兩手的屎,一麵擦,一麵笑嗬嗬自我解嘲:“這有什麼?小孩的屎又不髒不臭。”一段時間下來,擦屎,喂奶,伺弄嬰兒真就出了徒。護士們笑著誇他:“陳大夫,你畢業了!”陳榮一臉自負:“我想我將來準定是個合格的父親!”

護士鄭明霞,是一個黑眉亮眼模樣俊美的姑娘,剛剛步入十九歲年華,在家裏,她是父母的獨生女兒,掌上明珠。平日別說伺養嬰兒,連抱也沒抱過。如今自己值班時要單獨給孩子喂奶換尿布,回到家急得直犯愁。父母見女兒愁眉緊鎖,幹脆來個急用先教,連比帶畫講起自己當年的經驗。盡管這樣,女兒每日下班回到家還時常麵布愁雲:孩子怎麼這麼小呀,小胳膊小腿那麼細,一動就覺得孩子的骨頭要斷了。就連孩子紅紅的小屁股也讓她發愁,那麼細皮嫩肉的,擦破了怎麼辦?一個月以後,飯桌上沒有了這憂憂愁愁的“嬰兒詠歎調”,父母倒奇怪了:“明霞,你們科那孩子咋樣了?”女兒嗔怪地斜睨父母一眼:“什麼那孩子那孩子的? 我們孩子有名兒啦,叫‘燒豆豆’!”父母聽了撇嘴一笑:“喲,連個對象還沒有呢,就‘我們孩子’……”女兒卻咯咯笑了:“是我們孩子嘛!”“你們孩子怎麼叫‘燒豆豆’?”“這有什麼奇怪,燒傷科的豆豆嘛!”

燒傷科的醫護人員為孩子起的名字既溫馨又心酸。

那天,一個小護士給孩子喂奶,一邊逗孩子玩,一邊嘟嘟囔嚷道:“陳作義、陳作義,名字難聽死了,又不好叫。”旁邊人覺得有趣:“那叫什麼?”小護士眨眨眼睛,脆生生地道:“叫小豆豆!”另一個護士撫著孩子的臉頰:“小豆豆呀,你爸都不要你了,咱不跟你爸姓,姓燒,燒傷科的嘛!”

“百家姓”中沒有“燒”這個姓。孩子在獲得這個獨特的姓氏的同時,獲得了一個奇異的“家族”。他成為這個“家族”中一個合法的嬰兒。

“我們的兒子”——“娘”不嫌兒醜

作為燒傷科醫護人員共同的孩子,“燒豆豆”享受著“特級”待遇。孩子太小,吃喝拉撤睡都要人操心,為了便於觀察和護理,自從孩子父母離走的那天早晨起,孩子就被轉入搶救室,搶救室與護士辦公室是裏外套間,中間隔著一堵玻璃牆,三班倒的護士二十四小時值班,抬頭就能看見孩子。孩子也怪,似乎知道自己不幸的身世,很少像同齡嬰兒那樣哭鬧,隻要護士辦公室有人,就靜靜地躺著,嘴裏“咿咿呀呀”,表達著他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新奇感受。大一點了,會爬了,怕他摔下來,醫護人員就用被子給他圍個圈,豆豆坐在自己的“領地”裏,常常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的一雙小手,模樣倒很深沉,似乎掌上有一個奇異的世界,他怎麼看怎麼想也悟不透它……

醫護人員心酸了:這孩子,心裏好像透亮著呢,知道池跟別的孩子不一樣……

孩子喚起的愛心是深沉的,深沉得像一泓靜靜流淌的愛河,科裏十五個人,隻要誰能騰出手,誰就把孩子放在溫暖的懷抱裏抱上一抱,把孩子傷殘的小臉貼在麵頰上暖一暖,這時候,孩子的小臉就漾出一種很知足很知足的模樣,那模樣,讓人看了隻想要掉淚!

可是,燒傷科的工作是繁重的,護士不能總守在豆豆身邊。豆豆對孤獨似乎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一見屋裏沒人,像受驚一樣尖著嗓門哭叫,滿病房都能聽見他的哭聲。護士常常要忙完工作,一有空閑就趕緊跑去看他,實在忙不過來,隻好請求陪護的病人家屬:“把我們豆豆抱一會兒吧……”

白衣天使的職責和他們“為父為母”的感情發生了尖銳衝突。

王雲俠大夫不願孩子受委屈,每天一上班,一邊先進搶救室,掀開被子摸摸孩子尿布濕了沒有,幹著,王大夫就滿意地笑笑;濕了,臉上就掛不住,自己動手給孩子擦屎擦尿,完了,還忍不住沉下臉刮護士幾下:“娃拉下了尿下了,你們就沒看見?”護士心中好不委屈,怎麼剛剛換上的尿布,到病房裏忙活一陣兒,轉眼就拉了尿了?豆豆卻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見有人來,高興了,兩隻小手直搖直晃,鬧著往王雲俠懷裏鑽。

護士好不“嫉妒”:“王大夫,你咋就對豆豆好,對我們不好呢!”

王雲俠一眼白去:“你有媽有爸呢,娃沒有。”說著,眼睛又紅一圈。

豆豆長到四五個月時,有人說:“該讓娃辨認顏色啦。”立刻有人稀裏嘩啦買來一大堆塑料玩具,床兩邊豎上輸液架,拉上條繃帶,豆豆手一抓,滿繩玩具亂動,五顏六色,琳琅滿目,看得他小眼都眯起來了。

轉眼間秋去冬來,有人說,“該換季了”,豆豆的床頭很快壘起一堆衣服,有大夫護士拿來的自己孩子的衣褲鞋襪,有大夫護士親手縫製或請人縫製的裏外三新的棉衣棉褲……

1991年農曆新年,是豆豆生命中的第一個春節。全科人把豆豆打扮得簇新一團,頭上戴一頂嶄新的紅絨帽,腳上穿一雙鮮亮的紅棉鞋,身上新衣是王大夫一針一線密密縫製,腿上新褲是明霞姑娘讓媽媽製作,護士小巨、小令、小劉、小侯、小師、小吉從自己微薄的工資裏為豆豆買來一大堆吃食衣物……中國兒童裏大概很少有誰在生命的第一個春節像“燒豆豆”那樣富有!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爆竹聲聲,小豆豆也不寂寞,他被王雲俠抱回家過了個“四世同堂”的大年夜。翌日一大早,“四世同堂”的家庭還在酣睡,周主任的小女兒就來叩門,豆豆又投入了另一家人的懷抱……,

經過三次手術,植皮、整容,豆豆的燒傷逐漸痊愈了。術後的豆豆,腦殼上少了兩塊頂骨,硬腦膜上隻有一層頭皮包裹著,隻有腦袋周圍長著一圈稀疏的頭發,右半臉到右眼瞼,燒傷的疤痕還相當觸目,右耳也隻剩下一個小肉疙瘩,兩隻眼角還向下耷拉著。高明的醫術可以使嬰兒起死回生,創造一個生命的奇跡,卻無法駐顏有術還給孩子一個無傷殘的、健康而美麗的小天使般的容顏!

豆豆顏麵上的終生缺憾,是愛他的十五顆高貴而富有同情心的心靈不得不接受的殘酷的事實!

然而,愛心無邊。愛心有時會蒙蔽理智的眼睛。“娘不嫌兒醜”。再醜的孩子在充滿母愛與父愛的眼中都是俊模俊樣。

有時,“燒氏家族”的人圍著豆豆,由衷地發出一片讚美:

——“咱們豆豆皮膚白白的。”

——“眼睛也好看。”

——“鼻梁高高的……”

——“我們兒子越看越好看!”

圍繞燒豆豆,每天都有新聞。有一天,護士長高興地對大家宣布:“我們兒子有口形啦!”又一天,陳大夫興高采烈地宣布“我們兒子”會抓撓著小手做出一副“再見”的姿勢了……每一個新發現,都會在科裏引起巨大的反響。孩子與“義父義母”們的感情與日俱增。

——然而,一個離別的日子也到來了……

中 篇 天 憫

情緣未了……

1991年3月13日,“燒豆豆”在燒傷科度過了半個年輪的日月以後,離別了他的溫暖的“家”。大家把“豆豆”的衣物裝了兩大箱子,又為他添置了新鞋新襪新手絹,縫製了新衣新褲新被褥,由王大夫、高護士長和市民政局的一位同誌組成的護送小組登上了東去的火車。按照醫院處理棄嬰的慣例,豆豆在傷愈後惟一的歸宿是兒童福利院。

王大夫和高護士長抱著孩子走進這被稱為棄嬰的“諾亞方舟”的兒童福利院,在人院登記表上填上了嬰兒“陳作義”的名字及聯係人“王雲俠、高若賢”。王大夫和高護士長隨後把豆豆送人所在班。班上一二十個嬰兒,隻有三個健全女嬰,其餘一律是重殘兒童。

豆豆被安排在了一個靠牆角的床位。孩子好像預感到了什麼,兩手死死揪住王大夫的衣襟不肯鬆手,剛一放下,就“哇”地一聲大哭。王大夫和高護士長流著眼淚向保育員詳細介紹了豆豆的起居飲食習慣、表情特征等等,在豆豆撕心裂肺的哭聲中,逃跑似的衝出了福利院的大門。該離去了,兩人卻拖不動步子。“豆豆還在哭,”高護士長說。“嗯,哭得可厲害呢!”王大夫說——隔著一條街兩人似乎仍能聽見孩子的哭聲。徘徊良久,她倆重返福利院。孩子果真仍在哭。高護士長和王大夫衝上樓,摟著孩子,三個人哭作一團……

哭聲驚動了福利院院長。當院長得知,她們與孩子非親非故非血緣關係而隻是兩位可敬的白衣天使時,一向剛硬的院長沉默了。

在所有護送棄嬰人院的人們中,這是一個特例!

“你們有什麼要求?”院長懷著敬意,詢問兩位“義母”。

“給我們孩子調個床位吧,靠近窗戶點,讓他能夠曬上太陽……”簡單的要求中,浸透出母愛的細密。

“好啊!”

院長當即讓保育員把豆豆的小床挪到窗戶下。

一個月過去了。對豆豆的回憶無論是美好還是淒楚無論是溫馨還是苦澀都應該稍微褪色了。世界上的棄嬰不止豆豆一個。中國的棄嬰也不止豆豆一個。應該說豆豆比起別的棄嬰是幸福的,他起碼享受了一百八十個日日夜夜十五個“父母”那麼多的愛那麼多的情。

然而,時光的流逝不足以衝淡一百八十多個日日夜夜的記憶,豆豆的哭聲仍舊縈回在義父義母們的心頭,每當有人問起:你們豆豆怎樣了?王大夫就先哭了;高護士長就先哭了,燒傷科的十五個人就神色黯然滿眼淒迷!

一日養育百日情,更何況一百八十多個日日夜夜呢!

三月陽春,春寒料峭轉眼間滿樹新綠。1991年5月1日,豆豆到兒童福利院一個多月後,燒傷科黨支部書記、醫生王雲俠和護士長高若賢又踏上了東去的路途,她們受全科人的重托去探望“兒子”。

車愈近兩人的心跳愈快,高若賢往王雲俠身邊靠靠,“王大夫,我真害怕,不知道孩子還在不在……”王雲俠不語,望著遠方,此前她已獨自偷偷地看望過豆豆,那是一次撕心裂肺的“母子”相見。豆豆的生命是脆弱的。稍微不慎,摔傷或碰傷,頭皮撕裂,就會造成腦組織外露,甚或,腦組織會像豆腐腦一樣流出來……孩子的生命係於一發之間。

一進福利院,兩人迫不及待地往樓上奔,趴在窗戶上一看,豆豆床上的被子在動,“在呢在呢!”兩人欣慰地叫著,“豆豆,豆豆!”

孩子乍然間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似乎記憶深處的一根弦被猛然撥動,“哇”地哭起來!像是一個人在人生的艱困危途中突遇親人的悲切慟哭!

王雲俠和高若賢把孩子緊緊擁在懷裏。孩子手腳冰涼,蔫蔫地耷拉著小腦袋,屁股下濕乎乎的,兩人仔細一看,嚇了一跳,豆豆屙了,便中帶血帶膿,一看便知是菌痢;更何況豆豆屁股上患有嚴重濕疹,用紙輕輕一擦,嫩嫩的皮膚就擦破了……

或許是老天爺有意不絕此情,或許是“燒氏家族”真的與孩子緣分未了,偏偏在孩子重病纏身的這天,“義母”們前去探“兒”!

“得趕快給娃把病治好!”兩位“義母”說。福利院同意兩人的意見,孩子被接出院。

返回醫院的路上,王雲俠和高若賢輪流抱著豆豆,救護車箭一般疾駛著,一進搶救室,醫生馬上給孩子輸上液,護士長一查體溫,乖乖,40.2度!這一夜,王雲俠一直守在病兒的床前。

翌日,燒傷科的晨會開得令人心碎;就在這天早晨,全科作出了再度義務收養病殘棄嬰豆豆的決定。

“咱們每人每月拿出三元錢,不要醫院再管,咱科就把娃養起來。”周主任嗓音有點喑啞。

“咱十五個人呢,還養不起一個娃?”

一個小生命未來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

“十五個姓氏”

“燒豆豆”的命運是令人羨慕的。

一天中午,在護士辦公室,一位護士從病曆卡上抬起頭,凝神呆望了一會,突然對正在看值班護士報告的高若賢說:

“護士長,你看咱們這科裏,像一個家一樣,一個爺爺,兩個奶奶,這麼多爸爸媽媽姑姑,把孩子都慣壞了。”

護士的話語裏,有著那麼多感慨。

在以金錢為媒介交換物的商品世界裏,人類許多美好的感情,往往有如灰燼下麵的火種,似乎熄滅了,似乎失去了熱力,然而,在某種特殊的際遇下,它會灼灼燃燒,以至發出炫目的光亮;此光美得絢麗璀璨,美得撼人心魄……

當“燒豆豆”被命運偶然拋卻到燒傷科十五位醫護人員中間,這個弱小而無助的小生命畢竟喚醒了人們心中許多許多的良知,一種奇異的感情紐帶,把這些本無血親關係的人結合成了一體,把人類之愛以及一種超越血親關係的親情傾注到了這個小生命身上——於是就誕生了一個世界上最複雜姓氏——混雜著十五個姓氏的、相當奇特又相當和睦的“家”。

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一切又那麼美好。

像當今中國的許多獨生子女家庭一樣,“燒豆豆”成了這個“燒氏家族”中的“小太陽”。孩子第一聲奶聲奶氣口齒不清的“奶奶”,叫得王大夫熱淚盈眶,第二天一上班,她像宣布一個重大新聞:豆豆會叫“奶奶”了。喊聲給了大家溫馨的享受,可是繼之而來的卻是一陣沉默。咿呀學語的嬰兒首先學會叫的該是給予了他生命、世界上最溫柔最親切的字眼“爸爸”、“媽媽”呀!可是,豆豆的世界中,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醫院的人跑來看豆豆,看著這“一家人”親熱的樣子,不由動了情:“豆豆有這麼多媽媽,這麼多爸爸!”一句話說得燒傷科的人一陣心熱,一陣心酸。高若賢俯下身子,蹲在床前,捧著孩子的小臉,聲音有點哽咽:

“叫媽媽,豆兒,叫媽——媽!”

是啊,總不能讓孩子剛學語就失卻了人類中這兩個最親切的字眼。

孩子有著疤痕的小臉皺了皺,仿佛觸動了一個遙遠的夢幻,小臉粲璨然笑了:

“媽……媽……”

“哎——兒子!”高護士長把孩子抱在懷中,端麗秀雅的臉上早已淚痕滿麵。

其他五位“媽媽”(已婚的護土)也都含著幸福的熱淚,甜甜而苦澀地笑著。

三位年輕男大夫,在生命的同一瞬間,做了同一個嬰兒的“爸爸”。

畢竟豆豆的生父在遺棄嬰兒時留下的名字叫“陳作義”,由此,至少可以斷定孩子姓陳,“讓孩子叫你‘爹’,不叫‘爸’。”王雲俠醫生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對她的學生陳榮大夫說,她希望生為陳姓的豆豆,有更多的親情。小夥子一聽欣然領命,從手術台上下來,手裏抱著嬰兒,不厭其煩地刺激孩子的語言器官,“叫爹!爹——”一麵教,一麵信心十足地解釋:“爹是爆發音,好發!”果不其然,“強化訓練”的結果孩子很快便能脆生生地叫“爹”了,做“爹”的朗聲應答,神情既驕傲又陶然。

三位未婚的小護土,聽豆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爹”地叫得歡暢,心裏便覺癢癢,也在給豆豆做“強化訓練”,叫“阿姨,阿——姨!”豆豆側著腦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的嚴肅認真,隻是豆豆的努力終因能力有限而告失敗,他隻會張圓小嘴,發出一個“阿——”字,下麵的“姨”字憋在嗓子眼裏怎麼也出不來。姑娘們心疼了。明霞姑娘聰明,亮晶晶的眼珠子一轉,教孩子一個單音:“叫姑姑!”小家夥這次叫得挺順溜,隻不過叫成了“嘟嘟!”就這,三位“嘟嘟”還是高興得笑作一團。

豆豆一下子擁有了這麼多親人,他的生命從此不再孤單;命運使他不幸失去了一個家,命運又使他獲得了一個無比溫馨的“家”。在這個“家”裏,最能慣孩子的是“爺爺奶奶”們。

從福利院抱回來,經過一場大病,豆豆又瘦得皮包骨頭了。“奶奶”袁菊花摸摸孩子的牙床,又扶著孩子站站,便狠皺了一會兒稀疏的眉毛:“都九個月了,娃一個牙也沒有,腿也軟得不會站。要喝稀飯!要加菜加肉加湯!要加強營養!”儼然一個“營養學權威”。

袁菊花在燒傷科年紀最長,半年前因跌傷膝蓋粉碎性骨折,平日走路一拐一拐,上個樓梯也要手扶膝蓋兩腳並攏慢騰騰往上挪。自打有了“小孫子”,她心甘情願地受苦受累了。豆豆的一日三餐,她按營養學標準精心配製,一絲不苟。中午稠稠的鹹稀飯,半缸子青菜肉末,下午雞湯肉湯排骨湯,間或包子餃子餛飩。吃飯時,“祖孫倆”一人一張椅子相對而坐,袁菊花一勺一勺地喂,嘴裏還不斷地發著重音字:“這是肉肉,菜菜,飯飯,饃饃,餃餃……”孩子一麵吃,一麵小嘴翹翹的牙牙學語“肉肉”、“菜菜”……醫院裏舉行籃球比賽,“姑姑”把孩子抱上湊熱鬧去了,袁菊花雙手捂著個熱奶瓶,滿世界地找“豆兒”,非看著自己的寶貝“孫子”喝下這瓶奶才放心地蹣跚離去。

護士們愛和袁大夫逗:“袁老師,我看你對豆豆比對你自己的外孫都好。”

袁菊花嘴一撇:“我外孫不聽話,強嘴,挑食。豆豆多好,真乖!”

從袁菊花的家到醫院,足足走二十分鍾,不多算,每天以一裏計,從豆豆“五一”抱回到來年六月離去,三百九十多天三百多裏路,為給豆豆送飯,袁菊花每天端著個小缸子匆匆來去,從不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