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廉大媽一進院門,隻見一股青煙從門縫裏往外冒,慌得連跑帶顛闖進屋去,滿屋彌漫的煙霧中,桌前端坐著一個人。
“你,你比死人還不如!”老伴扯著他到了灶前,一鍋白饅頭成了黑蛋蛋,鍋底一個碗大的洞。“給你上好鬧鍾,你就沒聽見?鄰居都聞見了,你就沒聞見,房子著了,怕你也不知道!你呀,遲早要被這皮影送掉一條老命,遲早要毀了這個家……”老伴“妙語連珠”的數落突然戛然而止——
丈夫落淚了,眼裏透著晶瑩的淚光。
打她嫁給他,四十多年了,她沒見他抹過一次淚,在她眼中,她的丈夫是一個硬得出奇的人。
苦澀像潮水般漫過廉振華的心頭。
他頹然坐到椅上,低垂著頭,問妻:
“你看我……活得還像個人嗎?或許,十多年前我不該迷上皮影,我畫我的畫,那時候,我一本連環畫掙幾千稿費,我可以畫十本,幾十本,上百本,那樣,我們不一定十分富裕,但卻不會這麼窮……或許,我該好好做我的官,那樣,我上可以告慰廉氏祖宗,中可以對得起你,下可以對得起孩子們……可是,我沒有。我為什麼沒有?”他問。不問老伴,是問天,問地,問自己。
老伴悄悄退了出來,掩上房門時,眼睛裏溢滿了淚水。
她明白了——夫有迷魂招不得。倘若她要招回他,她也就毀了他了……
(廉家坐落在崖頭上,院子的一麵對著河灘,極目遠眺,一條銀色帶子飄忽蜿蜒而去,雲霧氤氳,輕紗般曼渺;麥苗新綠,毛茸茸地一大塊翠綠地毯;一片青綠上,勤勞的農人在吆牛扶犁春耕……
廉老和夫人同我坐在溫暖的屋裏。廉大媽膝上放著一件白褂子,在飛針走線,她1962年帶著五個女兒從太原回鄉。現在,她是個典型的“農村大嫂”打扮,半堵牆似的個頭,圓盤一樣的臉,銀白的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她抬起頭,從老花鏡上望著我:“閨女,跟著他可遭罪了!”
我突然想起那三把破藤椅,問。
“沒了。”廉大媽指著房裏的家具,“全是女兒們‘下放’的,原來的幾樣破家具,連那三把藤椅,都被女兒們賣破爛了。”
“廉老,當年你就是在這間屋裏坐了六年?”
“不,那是間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在侯馬市東街六號。”
“房子還在嗎?”我問。
“沒了,早拆了。”
我心中一陣遺憾。
或許,若幹年後,人們會想起要為“皮影王”建一座紀念館,館址該是那間鬥室,館中藏品第一件就該是那三把破藤椅,可是,它們卻皆已淪喪,不複在世了……)
1984年夏,吳廉二公北京相聚。
“吳公,我來複命來了。”
廉振華從背上卸下一大疊紙盒,渾身大汗淋漓,喘著粗氣,轉身招招手,女婿背著更厚的一疊進來了,堆在地上,足有——人高。
吳曉鈴揭開盒蓋,裏麵整整齊齊擺著一撂撂皮影圖稿。翻完,吳公抬頭,高聳兩道疏眉:
“三編十五卷!八千多件皮影圖譜!——廉公,不是二十年,是六年!”
七十歲的吳曉鈴執著六十歲的廉振華的手,四日相視,唏噓出聲。
曆史將記載,這一年,中國誕生了第一部皮影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