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知道她的丈夫被投在了煉獄中,一天找不到那方了,她就一天招不回丈夫的魂兒……
5
……八個月。八個月之後的一天深夜,楊文水家八個月長明不滅的煤油燈芯爆出了一朵火花,楊文水興奮不已。他找到了什麼?中國古老的煉丹術!
在清人吳謙編著的《醫宗金鑒》第六十二卷上,他發現了這麼一段文字:
“……紅升丹。此丹治一切瘡瘍潰傷,拔毒去腐,生肌長肉。瘡口堅硬,肉黯紫黑,用丹少許,雞翎掃上,立刻紅活。瘍醫若無紅、白二丹,決難立刻見效。”
他又在《瘍科綱要》中發現,三仙丹是治療一切潰瘍通用的良藥。“拔毒提膿,最為應驗。”
紅升丹、紅白二丹、三仙丹……丹、丹、丹!
真是久違了,中國古老而神秘的煉丹術!
在各種各樣的傳說中,煉丹術,被蒙上了一團撲朔迷離的濃霧。據說,煉丹的“最高權威”是天庭上的太上老君,他煉的丹,是最高品級的丹,神猴吃了,可以頭顱再生,萬砍不死。煉丹術的人間使者是道士們,他們有通達天庭的特權,進入一種特殊境界後,可與神仙甚至太上老君直接對話,麵受機宜,他們煉出的丹當然就沾點仙氣,屬於丹的二級品,凡人吃了可望長生不死,可望成仙升天。曆代的帝王們,便優先享有了丹的享用權,秦始皇、漢武帝、唐玄宗均招攬道士,為其煉丹,於是金碧輝煌的宮殿上空,飄浮著煉丹的嫋嫋青煙……
神仙加上帝王,神權加上君權,煉丹便被搞得神神道道,凡人便退避三舍,不敢染指,民間鮮有流傳。
楊文水想煉丹?這是什麼時候?1969年3月。“破四舊”的熊熊烈火早已燎原,廟宇神塑被砸得稀巴爛,道士們流離失所,把個從清廷以來,由於尊儒貶道,早巳氣微聲弱,香火如縷的道教,搞得更加慘慘兮兮,煙飛灰滅。在一般老百姓的心目中,煉丹不僅神秘,而且類同巫術,煉丹之人,同巫婆神漢之流一般可惡反動。
這個時候了,還想煉丹!
但就在燈花爆出的這一晚,楊文水想好了,要治好骨髓炎,非丹不可,他也便非煉丹不可了。
然而煉丹談何容易!各種古籍中的記載,都和神仙斷不了瓜葛,自然沒有提供一個關於人間的配方、人間的煉法。還有那些煉丹的工具,名字就起得蹊蹺,什麼“陽城罐”,“百眼爐”,“銅音炭”,似乎全是天上的物件,就是把中國曆史博物館中的老祖宗拉起來問也沒有見過!
從這年的3月到6月,楊文水急了,迷了,瘋了!他到處跑,到處問,隻要聽說哪裏曾有人煉過丹,他就往哪裏跑。近處的他跑著去,遠處的他騎車去,再遠的他乘車去。他先後找過五十多個人,五十多個人以及五十多個人的十倍數的人用吃驚的目光,懷疑的目光,惶惑的目光,驚訝戒備的目光,望著這個想要煉丹的青年,望著這個因極度疲倦而臉色蠟黃浮腫,因跋山涉水而衣衫襤褸,腳趾和腳跟不雅觀的外露的人,直望到這個人的背影消失在毒辣辣的太陽中,瓢潑潑的雨幕中,蒼涼涼的暮色中,微熹熹的晨光中……
6月初的一天,在一陣狗吠聲中,楊文水叩開了河津縣一位姓丁人家的黑漆大門。寬敞的廳堂裏,古色古香的太師椅上,坐著一位手搖鵝毛大扇、胸前飄一綹雪白胡須的長者。楊文水先是心下一震,隨即恭恭敬敬一躬到地。
“丁大爺,求您來了!”
頗有道家風采的長者,端詳著眼前這個風塵仆仆的後生,待聽明了來意,老人手搖鵝毛大扇哈哈笑了:“我要會煉三仙丹,我也就成道成仙了。這丹哪是凡人煉的?若凡人能煉,就不叫仙丹,而叫人丹了。三仙丹,三仙丹,是三位神仙煉的。”
“那……聽說你祖上煉過。”楊文水心火上攻,極度的失望極度的焦急,弄得他嘴裏的唾液也幹了。這是他尋訪的第五十五個人了!
“我爺爺煉過是真的,可他老人家一輩子也沒煉成。”
整整問了一個多小時,看來不是老人家不講,是他確實不知道。丁大爺為這個後生治病救人的熱忱所感動,搖著大扇,眯縫雙目,竭力回憶思索著。少頃,他睜開了眼睛:
“聽我爺爺說過,‘雞不叫,狗不咬,婦道人家不去。一更升火,五更丹成’……”
這就是楊文水奔波近百天,行程五千裏惟一的收獲。
不要問楊文水多艱難了,這是世界上最簡陋的化學試驗;也不要問楊文水多困苦了,這是中國煉丹史上空前絕後最奇特、最原始、最不可思議的煉丹。如果真有太上老君,如果太上老君踩著雲頭向下觀望,他是會被這個人的勇毅,這個人的精誠所打動的……
——農家院落的土牆角,跳躍著一團淡藍色的火苗。一個壞噴霧器桶子鋸掉一半,再鑽上幾個眼,就是“百眼風火爐”。公社機械廠的廢鐵堆裏一隻化錫用的生鐵小鍋,擦得鋥亮發光,就是“陰陽無極罐”。燒火做飯用的風箱,拉得“啪噠啪噠”響……
妻子楊秀英躲在屋門裏從門縫看丈夫煉丹。火苗在跳躍楊秀英的心也在跳;火苗跳一下她的心跳三下,跳得心快蹦出嗓子眼兒了,用手捂也捂不住。
突然,“嘣”地一聲炸響,碗口朝天倒在一旁,一股白氣衝天而去。
楊文水正在發愣,突然,屋裏傳來秀英“哇”地一聲大哭。推開門,秀英靠著門邊坐在地上,一雙淚汪汪的眼睛愣愣地望著他。“你怎麼啦?”文水慌慌地問,攙著妻子,把她扶到炕沿。
“你……沒事?”秀英伸出抖抖嗦嗦的兩隻手,拂去丈夫耷拉在額前的一綹頭發,膽戰心驚地查看。
“我沒事。你怎麼啦?碰啦?摔啦?”
楊秀英這才像承認一樁重大罪行般抹著眼淚道:“文水,都是我……不好,那個牆角……我去過。是我把仙氣給逼走了!剛才,剛才我看見,白煙裏有個老壽仙升天了!”
楊文水“撲哧”一聲笑了:“你胡說些什麼呀!哪有什麼老壽仙?仙氣?煉丹是科學,不是迷信!”說著,在秀英額上點了一下。“那,丁大爺說……”“我琢磨過了,那說的是個‘靜’字,‘專’字和‘火候’。”“那……我能幫你煉丹不?”秀英遲遲疑疑地問,“你一個人,太……讓人提心吊膽……”
楊文水開始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妻子來。這個普通的農家女仿佛是上天賜予來幫助自己的。你是我的保護神,什麼時候都和我同甘共苦毫無怨言。兩晚上熬半斤煤油看書,是你賣掉陪嫁的首飾供給我的!一年分上兩斤菜油全讓我拿去熬膏藥,家裏從來鍋裏不見一滴油星,你沒有抱怨。整晚整晚家裏像趕廟會炕上地下坐滿求醫問病的人,你從沒嫌煩。孩子從生下我沒有抱過,是你一手拉扯大,伺候老母撫養幼弟你全包全攬!文水每每半是內疚半開玩笑地說,秀英你是這家中的總理我是這家中的臣民。秀英半是怨艾半是心疼地說,你連這家中的臣民也不夠格!文水問秀英你埋怨不?她樸樸實實地看他一眼,“你是給人治病的大夫,就該把心思全放在治病上。”文水問秀英找他這樣一個丈夫,虧不虧?她嗔怪地一笑:“虧!”卻用個小拳頭,捶捶他厚實的肩膀……楊文水啊,你給予她的太少了!如果說你這輩子欠誰的債誰的情,那就是秀英啊!楊文水眼眶潮濕了。
“聽說,煉丹會汞中毒的……”楊文水望著妻的眼睛,輕輕拍拍她的手背。“要中,我跟你一塊中!”秀英一雙黑眼睛亮亮的。
文水下料,秀英和鹽泥;文水看火候,秀英拉風箱,夫妻倆又煉了一鍋,直煉到雞叫三遍,揭開一看,一碗黑灰!
其後的六個月時間裏,楊文水又揭了一百多次黑碗。開始在院子牆角煉,下雨了,刮風了,幹脆搬到屋子裏煉。房子小,又是煙,又是汞中毒的蒸發氣體,嗆得他頭昏惡心,直冒虛汗。
10月中旬的一天深夜,他正煉著丹栽倒了。六尺大漢倒地的響聲驚醒了奶著孩子熟睡過去的秀英,當她一骨碌翻身下炕扶起楊文水時,隻見丈夫雙眼紅腫,鼻涕外流,全然不省人事……
不要問結果了,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楊文水煉不成丹,天道不公!
也不要問代價了,不要說為煉丹賣掉的家當,汞中毒的後遺症至今折磨著他,他常常頭痛惡心,四肢麻木,渾身虛汗,有時候,還會不知不覺淌出鼻涕眼淚來……
煮自己的肉,解世人的憂!
毀自己的體,保世人的肢1
6
也許我真的理解不了楊文水。
一種把毛驢疼得在地上打滾,疼得抖做一團的藥,楊文水要在自己身上試!
毛驢也得了骨髓炎。看來金黃色葡萄球菌不但光顧人類的骨頭,而且也光顧畜生的骨頭,隻要是一個活的生命的骨頭,它都喜歡去啃。這個毛驢得的是“下頜部骨髓炎”,潰瘍穿孔流膿,吃草外露。縣食品站給它判了“死刑”,正待執行時,南梁村支書及時趕到,把它從斷頭台上救下,花了十一塊錢買回,牽到楊文水麵前,讓他用剛煉成功的“三仙丹”,在得骨髓炎的毛驢身上試驗。
楊文水刮了一點藥麵塗到病驢患處,病病懨懨的毛驢突然長嘶一聲,龍騰虎躍,掙斷韁繩,狂奔一氣,接著,滿地打滾,塵土飛揚。眾人一呼而上,把毛驢死死按在地上,楊文水狠狠心,繼續給病驢上藥,病驢像挨刀一樣的嘶叫著,渾身淌汗,抖做一團。
但一個月之後,病驢奇跡般地痊愈了。它當然不會再被宰殺,楊文水救了它一命。
就是這種把毛驢疼得死去活來的藥,楊文水要在自己身上試,就像他的命不值錢,就像他的痛神經比毛驢的還要堅強。
他要用兩種藥,一種是給毛驢用過的,一種是新配的。都是“三仙丹”。
衛生所裏寂靜極了,小鳥在窗外的枝頭上跳躍。楊文水屈腿坐在土炕上,給自己的小腿消了毒,手握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刀刃對準了自己的腿……
一刀按下去了,一個一寸長的刀口立即綻開,鮮血冒了出來。
再按下去一刀……
他先將新的“三仙丹”敷在一個刀口上,麻木、揪痛,徼微有點發燒……
他拿起旁邊的紙和筆,伏身在炕上記錄下來。
他又拿起了另一包給驢用過的“三仙丹”。他的手有點發抖,腮旁的肉也在抖……
楊文水大叫一聲,仰麵躺倒在土炕上。
他到地獄裏走了一遭。
等他睜開眼睛時,滿眼是人,有一時他有點糊塗,不知道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同他的親人們和鄉親們會麵。他決舍不得他們;溫暖地和他們呆在一起,天堂和地獄同樣幸福……他的眼角淌出了淚水。他突然多了那麼多的柔情,那麼多的蜜意,仿佛換了一個人。奇怪,到地獄裏走上一遭,人就變得不一樣了!
“快!請薛七成大爺……回來!”楊文水死而複活後第一句話就是請薛七成!
哭成淚人兒的楊秀英止住了哭,唏噓落淚的鄉親們莊莊穆穆地望著他。直到這一刻,人們,包括那些曾善良地傷害過他的人才發現了,才明白了,大哭著離去的薛七成在楊文水心上占著什麼分量,他沉甸甸地壓在楊文水的心上整整兩年零兩個月!也是在這一刻,人們才發現了,薛七成大哭著離去後,楊文水的臉上從來沒有過笑容……
薛七成回來了。骨髓炎在人間製造的一幕慘劇的不幸受害者、失去家庭歡樂被親人遺棄淪為乞丐的薛七成回來了。當人們找到他時,蓬頭垢麵破衣爛衫的老漢傻了似的隻管嘿嘿笑,“自古以來隻有病人找大夫沒有大夫找病人,自古以來隻有尋繩上吊的病人沒有尋繩上吊的大……”老漢嘀嘀咕咕,連連搖頭,連連歎息。
楊文水用新的“三仙丹”為他治療,開始效果很好,潰爛麵愈合很快,但二十天後,療效中止了。
楊文水明白了,“三仙丹”不失為一種良藥,但不是惟一治療骨髓炎的藥。
煤油燈繼續熏黑著他的鼻孔,爆出的油燈火花中,又誕生了“三仙丹”的係列姐妹:“三品一條槍”、“去腐生肌散”、“生肌收口散”、“去腐生肌膏”、“萬應膏”等十八種藥。
薛七成老漢二十多年的骨髓炎痊愈了。他給楊文水叩了個頭,口呼“神醫呐,神醫……”大笑而去。
可楊文水三年“白了少年頭”,三年額上添了幾多皺紋,三年間經曆了煉獄般的苦難。
楊文水站在小小村衛生所的門口,目送著薛七成老漢兩腳平穩地踏在地麵上的身影。三年煉獄的苦難沒有白白遭受,隨著薛七成老漢平穩的腳步踏出的,是他愈來愈增強的對骨髓炎的征服欲。
骨髓炎,這萬殺不死的病魔,這奪去千萬人幸福的惡魔,在世界的東方,遇到了一個強手,一個克星!
這年,楊文水二十七歲,將臨“而立”之年。
7
“而立”之年的9月,楊文水想真正輝煌一次,他一貧如洗,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但他要自費到地區衛校西醫班進修。他要掌握手術刀,要用這把刀取出骨髓炎患者骨腔中的死骨。這時候,他已經治療了三百五十多名骨髓炎患者,死骨,成了他攻克骨髓炎事業上的一個災星。要向這顆災星進軍。為了這輝煌的一天,楊文水給人打短工,別人蓋房,他挑土打坯;別人彈棉紡線,他給人當腳力。最後,賣掉嶽父送的全家惟一值錢的自行車,湊足了學費,兩個孩子送給姥姥去撫養,秀英勞動供給他三年學醫的口糧……
“把左手伸過來!”衛校教師的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盯住楊文水藏在身後的手。
一切都完了,在那一刹那,楊文水明白一切都完了。十二年前的舊景重現!盡管十二年後的楊文水已經為人類戰勝骨髓炎獲得了初步的自由,然而,在人所製訂的條規麵前,申辯是無用的……
當楊文水終於成為一代“神醫”,終於躍居中國乃至世界第一流骨髓炎專家行列的時候,楊文水那隻殘疾的手,成為一種驕傲,一麵錦旗,一枚勳章,無數攝影機的鏡頭和記者們的筆端都把焦距對準了它,它炫耀著、述說著楊文水不同凡響的抗爭和不同凡響的成功。
可是,當楊文水微賤之時,當他在厄運中苦苦掙紮的時候,同樣的這隻手,是他的屈辱,他的淵藪,他的整個靈魂都為此遭受著七災八難……
——如果有一天,楊文水,你能走進天堂,天使長把你領到上帝麵前,上帝問你:
“好人啊,你需要什麼?隻能有一個要求,我將滿足你。”
我想,你一定會說:
“請給我一隻健全的手!我隻要手!”
……
9月的驕陽,炙烤著大地,楊文水背著行李卷,最後看了一眼地區衛校的牌子,沉重地垂下腦袋,沉重地挪動了腳步。歸途上,鬆軟的晉南黃土,被他一腳踩下一個深坑。
衛校教師的話,如同一條鞭子,抽在他的心尖,心尖上汪出血珠……
“楊文水,你還是回去吧,一隻手怎麼能當醫生?”
“不!……”
“兩隻手的人多得很,為什麼要培養你?你是個殘廢人!”
“不!……我殘而不廢!”
一隻手!一隻手!
天際上,黃土中,老槐樹龜裂的樹皮上,到處都冒出一張張嘴,喊著這讓他靈魂也在打顫的三個字。
九歲那年上學,有的小孩就當麵喊他“一隻手”,從此,少年楊文水就改變了自己的性格,總把那隻殘疾的手裝在口袋裏,見人總是往後退,有時整天也不說一句話,寡與人交。
屈辱和不幸,苦澀和悲楚,把他磨礪成了一塊花崗石。石頭般的沉默,石頭般的冷峻,但在這石頭的世界裏,鏤刻著日月星辰千鑿萬斧的痕跡,石頭的豐富,是常人用肉眼看不見的。
楊文水石人般踏進家門,“撲通”一聲一頭紮到炕上。他心在泣血,但麵部卻像石頭一樣僵冷,如狂濤如海浪的感情,全部被擠壓在小小的心房裏,任憑妻子怎麼問,怎麼哀求,怎麼搖撼,他隻是躺著,不吃,不喝,不動,大睜著兩眼,望著天上的一個穹隆……
楊文水的炕頭上堆滿了食物,全村的老少爺們都來看他,但是什麼安慰的話都打動不了他,他仿佛圓寂了,仿佛涅槃了,仿佛魂遊另外一個世界……滿屋的人都在流淚,親人們鄉親們的淚水也招不回楊文水的魂。突然,楊文水的眼睛動了一下,是妻子的一句話招回了他的魂:
“你走的那天,又來了幾個骨髓炎病人,在咱新蓋的醫院住下了。有一個河南來的婦女,為來找你看病養了幾口豬,賣掉豬就來了,她說,‘這次再看不好,我就跳黃河!’……”
楊文水“忽”地一下坐起來了!
暮色時分,楊文水拖著虛脫的身子,拄了根棍子來到了衛生所。衛生所的南邊,蓋起了兩間新房,這是他用自己家準備修理舊房的檁子、椽子、釘子,又借了朋友兩千塊磚、三幹塊瓦蓋起來的。為了這兩間房,妻子秀英帶著兩個孩子去“熬娘家”,又從娘家討了些糧食給他吃——秀英本來是要賣掉修舊房的那些材料給一家人度春荒的呀!
這兩間房,就是全國最初的一所骨髓炎醫院。
楊文水把虛弱的病體靠在新醫院的門框上,用手撫摩著那塊牌子——“稷山縣南梁村骨髓炎醫院”。
牌子在暮色中分外莊嚴。它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宣告了骨髓炎克星的降生,宣告了骨髓炎克星必克骨髓炎的莊重諾言。
楊文水給他的“住院病人”查看傷口。兩間房的“住院部”裏,擠擠挨挨擺了幾十張床。河南的那位婦女右腿股骨患化膿性骨髓炎,做姑娘的時候就得上了,她瞞著病情和一十忠厚老實的農民結了婚。婚後十幾年,跑遍幾個省十幾家大醫院,求醫治病變賣了家裏的一切,家裏四壁徒空,丈夫的心也涼透了。丈夫覺得仁至義盡了,徹底絕望了,一紙“離婚書”斷了夫妻十幾年的情分,但是法院不允,一再駁回。她聽說了楊文水,囁囁嚅嚅地請求丈夫讓她再看最後一次病,丈夫瞪著被窮愁燒紅的雙目,從心底裏發出一聲歎息:“你看,這家,還有什麼能賣!”她不再吭聲,第二天從娘家抱回幾隻豬崽,一天天拖著條流膿疼痛的病腿,爬到山坡上割豬草精心喂養,豬長大了,賣掉了,她揣著賣豬的錢來找楊文水……
“你是俺惟一的希望了!楊大夫!俺拖著這條腿過了黃河,再不拖著這條腿回黃河那邊了!你,再治不好,俺……俺就跳黃河!”
婦女嗚嗚地哭著,爬起來,一條腿跪著,給楊文水磕頭,頭碰得床沿嘭嘭地響……
楊文水的心被深深震撼了!這位婦女,是抱了九死一生的希望來找他的!她相信他是這世上惟一能救她的人,惟一能將她救出苦海的人。當她飼養著幾頭豬,當她用希望的目光眼睜睜地看著豬一天天長大時,求生的欲望是怎樣在她那虛弱單薄的身體裏燃燒!哦,楊文水,你有什麼理由纏綿在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失意、自己的挫折裏?當你選擇了醫學事業的時候,你就不再屬於你自己!衛校把你推出門外,可她,還有他,天下的骨髓炎患者,他們需要你!
楊文水那麼深情地扶著那位婦女躺下,又那麼深情地望望他的幾十位病人,一時間,他有一種想哭又想笑的感覺,哦哈,楊文水,你承受著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淚水還不足以洗淨你的靈魂?你承受著那麼多生命,那麼多生命還不足以讓你的生命不那麼脆弱?
楊文水走了出來,渾身突然有了力氣,他走得很快,腳步也很重,踩得南梁的土地發出“冬冬冬”的聲音。
“我一定治好你的病,一定讓你再過黃河!”
天空的星辰在顫抖,月亮也為之哆嗦。
8
回到家裏,楊文水就用那隻殘存的小指去鉤水桶,滿滿一桶水六十斤重,一個小指怎麼能提得起來?倒剩三分之一後,鉤起來了,他鉤著水桶走到院子裏沿著牆根走了一圈又一圈……回到屋裏,他對妻子說:
“秀英,從明天起,家裏的水全歸我打。還有你的針呢?給我一把!”
他接過秀英給的一包針,撤在地上,用那隻隻有半個手掌和一個指頭的殘手去撿,銀針被撥過來撥過去,半天撿不到手中,光禿禿的手掌和那個小指,血肉模糊。血和著泥。額上涔涔流淌的汗珠,打濕了地麵……
——造物主真是殘酷!它把一大堆尷尬,一大堆讓靈魂也會顫栗的災難,一大堆比毀滅生命更為殘酷的毀滅推到世人麵前!它讓音樂大師貝多芬耳聾,它讓大文豪彌爾頓眼瞎,它讓楊文水失去一隻握手術刀的手!
楊文水好不甘心啊,他要苦練“一指功”!他必須掌握手術刀,為那九死一生賣豬找他的婦女取出骨腔中的死骨!
秀英實在看不下去了,流著眼淚勸丈夫歇歇。文水暴怒了,一把將妻子推開,秀英趔趄一下,跌坐在地。
丈夫又一次急了,瘋了!
從這天起,楊文水開始殘酷地折磨他那隻殘手。每天清晨,他勾著水桶跑一千米,水桶的分量從二十斤增加到三十斤、四十斤、五十斤、六十斤!滿滿的一桶水!每天晚上,他把一把針撒在地上,成百上千次地撿,成千上萬次地撿,終於能敏捷飛快地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