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記1:(1 / 3)

附記1:

該作在《中國作家)首次發表時,刪去了第四章“回歸黃土地”之第二及第三節。為保留全文原貌,亦為給這一曆史大事件一個完整的、忠實的記載,現在發表的這篇是作者本人進行了重要補正而首次全文與讀者見麵。

中華一絕

——楊文水記事

稷王山。晉南黃土高原上一座極普通然而極不尋常的山。

相傳,人文初祖後稷就誕生在這裏,就在他山腳下那片肥沃而貧瘠的土地上教民稼穡。一日,後稷登山遠眺,見田野裏他的子民們辛苦異常,便命老牛前去傳令:幹三天活,吃一餐飯,睡一夜覺。誰知老牛昏聵,竟錯傳口諭:幹一天活,吃三頓飯,睡一夜覺。由於吃飯次數增加,糧食便不寬裕,後稷怪罪老牛,罰它整日幹活,不吃糧食,不準睡覺……

五千多年之後的一天,就在當年後稷登高遠眺的那座LU腳下的一片田野裏,走來了一群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孩子。孩子們手提柳條筐,饑餓得麻雀般撿拾著麥收後遺下的麥穗。老牛犯下的錯誤一直延續到後世,這塊土地上長出的糧食,怎麼也不夠人們吃。

烈日毒辣辣地曬著這塊土地,麥茬中,躺著一個管狀的鏽跡斑斑的鐵玩意兒。一隻小手停止了撿麥穗,把這個鐵玩意兒拾在手中。

這孩子,就是六歲的楊文水。

他撿起來,先放在手中掂了掂,沉甸甸的;再放在耳邊搖搖,沒有響聲。

“咦?什麼東西?”

他的黑亮的眼睛盯著這個稀罕之物,好奇得兩眼放光。

這雙黑亮純淨的眼睛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麼可怕的事情。盡管他生活的天地隻是一個尋常的農家小院,和其他貧窮農家的孩子一樣,過早地從父母的愁容裏懂得了生活的艱辛。然而,枯燥而單調的農家生活並沒能熄滅他靈魂深處總是湧動著、噴濺著的閃閃爍爍明明滅滅的好奇的火星光點。

好奇的男孩喜歡探個究竟。他蹲在那兒,右手扶著柳條筐,左手掂量著:這搖不響又沉甸甸的家夥裏邊究竟裝的什麼?他抬起了小手,在柳條筐上輕輕敲了一下。

“轟”地一聲爆炸。

當其他撿麥穗的孩子跑過來時,小文水已經昏死過去,一隻手血肉模糊地攤在地上,鮮血,浸透了後稷教民稼穡的土地……

那是一九四九年六月,平行的曆史上,正在發生著石破天驚的大事變。共和國正在母腹中躁動。平行的曆史同時也發生著無數渺小的事件:晉南農村的一個孩子,無意中撿到了一隻雷管,炸傷了自己的手……

像許多悲慘故事一樣,自然是父親背著他四處求醫。但是,滿目瘡痍的晉南農村,哪有什麼醫院?隻有一個略通醫道的鄉村郎中。郎中冷漠地查看了一下孩子血肉模糊的左手,麵對乞求和眼淚,不為所動,開口就要兩石麥子。沒這兩石麥子,他不給治傷,就讓孩子疼下去,疼得死去活來兩石麥子,就是二十鬥;一鬥三十斤,就是六百斤。六百斤麥子,在當時晉南貧瘠的土地上,是要七八畝地才能長得出來的糧食!

像許多悲慘的故事一樣,父親楊景兒愁容滿麵,拆房賣料為兒子治傷。兩間房子抵換了兩石麥子。

那郎中口含一口涼水,“噗”地噴在小文水臉上,一刀下去,便把半個手掌和四個指頭全部切去了。

六歲的楊文水左手隻剩下了一根小指!

四十多年後,當楊文水成為一名名震中外的骨髓炎專家後,全國大大小小的報紙、電台記者蜜蜂采花般向他擁來,記者們憑著豐富的想像力,為楊文水編織了“六歲立誌”的故事。

——麵對父母那痛苦的滿是皺紋的臉,再看看那郎中的治病手段,在深深的內疚和強烈的陣痛中,小小心靈的深處,突然升起了一個遠大的誌向。他對父親又是安慰又是發誓地說:

“爸,我長大要當大夫,給人家看病,不多要人家的麥子!”

……

一個被炸傷致殘的農村孩子最後成為一代名醫;從自己痛苦的經曆中萌發出一個遠大的誌向:這個誌向伴隨了他的一生,像一顆種子,抽根發芽,後來成長為醫學叢林中一株參天的大樹……

楊文水就坐在我的對麵。

——一團陽光照在他那張仿佛石頭鑿出來的憨實的臉上,有點粗獷。當然,這團陽光也照在我的臉上,略微秀氣。我在陽光中,凝視著他也在陽光中的臉。在我的眼裏,他是個人不是“神”。

“果真你六歲立誌從醫?”我問。

楊文水的眼睛有點茫然,仿佛想竭力追溯那渺如煙雲的往事。煙雲中的往事混沌一片,他怎麼也記不清楚六歲那樁慘事發生後,他有沒有立過那樣的誌、發過那樣的誓。

楊文水博聞強記。他能記住他看過的每一個病人的病史,能記住成千上百種中草藥的味道性能,能記住玄妙的古醫書中的玄妙的高論——博聞強記的楊文水偏偏把這等關乎自己的大事忘記了——甚是遺憾。

我得追蹤楊文水的靈魂,根據以往發生過的事件,追蹤一個對自己太淡漠的人的靈魂。

1

我追蹤楊文水的靈魂。

楊文水站在稷山縣一家商店的櫃台前,櫃台裏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兒童玩具。他是為孫女買玩具的。他創建了一所醫院,全國第一所骨髓炎專科醫院。醫院占地兩萬多平方米,一座門診樓,五個病區,很考究、很氣魄的亭園建築。它坐落在稷山縣南梁村的黃土地上,在田野、村落、農舍的環抱中,宛若這一帶的愛麗舍宮,楊文水是這所醫院的締造者。據說,締造者有締造者花錢的風采。我想看看締造者花錢的風采。

楊文水要了一隻橡皮小狗——玩具王國裏的賤民。

“多少錢?”

——“五毛三。”

——“五毛三?……有點貴了……”

楊文水捏弄著橡皮小狗,小狗“吱吱”地叫著。他在猶豫。

營業員抬起了頭,臉上由慍怒轉為驚訝。

“楊院長?是你?——喲!什麼東西你買不起,還在乎這點兒錢?”

橡皮小狗到底買了,買得有點悵然。五毛三分錢,至今在楊文水的眼中,還是一堆鹽,幾斤醋,幾斤煤油……這是我後來才知道、才理解的。在他的一生中,母親愁苦的臉是和暗淡的煤油燈光聯係在一起的。

煤油燈下,母親愁苦的臉。

父親死了,死得很猝然,但是他有預感。那天在學校裏,他坐臥不寧,心煩意亂。當他傍晚時分推開家門,父親已經咽氣了,沒來得及對他說上一句話。遺言留給了母親。那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

“再苦再窮,也要讓文水繼續上學,供他學出來……”

母親和兩個哥哥,含淚答應了父親在人世上的最後一點請求。兄弟姐妹七人中,父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農村人不能殘疾,殘疾了就斷了生路,而文水有一隻殘疾的手,這隻手,成了父親心頭上的一塊病。

文水知道父親心頭的這塊病,那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對著狂風對著暴雪泣訴出來的。治傷欠了一屁股債,六歲的文水和父親拉一輛獨輪車趕集賣油糕,一根繩子勒緊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北風卷著雪花直抽進他單薄棉襖下的小身體。他凍僵了,隻是機械地邁著小腳,一塊凍硬的牛糞,抑或是一個土坷垃,很輕易地就把這個六歲的弱童絆倒,獨輪車也自然傾翻了,油糕碗筷稀裏嘩啦傾倒一地。稀裏嘩啦之後是父親雨點般的拳頭。貧窮、厄運、災難,會使最溫情的父親變得最不近情理。文水默默流淚,默默承受父親的拳頭,父母愁苦的臉早把他的心碾碎了。收回拳頭,愁苦內疚的父親和他不幸委屈的孩兒抱頭大哭。父親摟著兒子痛哭著說出了自己將會帶進墳墓的憂愁:

“文水啊,我和你媽死後,你可怎麼活呀?”父親是帶著心事躺進墳墓的啊!

按照“楊氏規律”,男孩長到十五歲,就該棄學離家做工了。文水的兩個哥哥(以後兩個弟弟)都是如此。父親死的這年,楊文水十五歲,也該棄學做工了。但是,墳墓中的父親不允許。父親讀過幾年書,曾經是村農會主席、鄉人民代表。在他留下的遺言中,除了對三子日後生計的考慮外,恐怕還寄托著他的厚望。楊文水聰穎過人,每次考試都名列榜首。楊景兒慧眼識子,在墳墓裏也要望子成龍。

煤油燈搖搖曳曳,晃照著母親浮腫蠟黃的臉。

母親勒緊了早已幹癟的肚皮。這是60年代初,中國大饑荒之年。

油燈伴著紡車“嗡嗡”地轉動,寡母用紡車紡著兒子的前途……紡著紡著,母親幾次餓得暈倒,頭碰在旋轉的紡輪上,腫亮的額上,又添幾塊青紫、幾道血口。可是,每當文水領著同學來家,母親卻極大方地讓同學吃飯。

我踏在南梁村的土地上。這是一塊哺育了楊文水的土地。楊文水的根在這裏。他的父母,他的祖先都葬在這裏。母親死於1969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四日,辛勞一生的母親沒有看見兒子成功的那一天。她和楊景兒一起,在墳墓下望著自己的兒子。

現在,他們在九泉之下微笑了。

2

許多年之後,人們問楊文水:你最美好的記憶是什麼?

從來與人交談時顯得木木訥訥的楊文水這次卻意外快捷地回答:經我治好的第一位患手指骨髓炎的小姑娘。

偉大的盤尼西林的發現,是由於一次意外的實驗疏忽;而將楊文水引導到他的輝煌的醫學成就上的,正是這位小姑娘。

1967年8月12日中午,有一個叫黃喜枝的小姑娘,把她紅腫流膿的手指伸到了楊文水的眼皮底下。於是,楊文水便第一次見到了這種讓全人類都非常厭惡的痼疾——化膿性骨髓炎。也就是從這個時刻開始,他的事業、他的艱辛、他的磨難、他為全人類在戰勝此類疾病上所獲得的自由和五洲四海飛來的鮮花與讚揚,都統統開始了。

這一年,楊文水二十四歲,是一位剛剛獲得了處方權的村衛生所“赤腳醫生”。這個“赤腳醫生”卻不尋常,關於他早年行醫的神話般傳說早在晉南農村流傳,人們說他手到病除,說他抓病痛像老鷹抓小雞。一天在田頭休息,一位婦女突然牙痛得在地上打滾,哭爹喊娘腳喚不止。少年楊文水說:“我試一針。”一針下去,婦女“騰”地坐起,圍觀的人大叫:“神了!神了!”據說,這是楊文水第一次行醫的奇跡。另一件事更神,一個患風濕性腰神經痛四十年直不起腰的老漢,楊文水隻紮了四次針,第五次,老漢便奇跡般地扔掉拐杖,挺直腰板,雙手捧一麵鏡子,噔噔噔地走進楊文水家門,那鏡麵上寫著:妙手回春,華佗再世。

親眼看到一樁樁奇跡的晉南人,便讓楊文水同天上的太上老君有了瓜葛。一個老太太有鼻子有眼地說她做過一個夢,“夢見咱文水是太上老君從雲霧中降下來,為咱們解除病痛的神童。”

——楊文水頭大如鬥,闊而厚厚的嘴唇,碩大而肥厚的鼻翼,線條粗礪卻出奇柔和的飽滿的兩頰,寬闊的腦門,相隔很開的一雙眼瞼厚厚的眼睛,兩隻耳輪挺闊的耳朵……我看著他,像看一尊石雕的佛像,那外形,那神韻,竟和眾多的佛國聖僧有驚人的相像!

然而,少年楊文水實在和太上老君的雲霧釋迦牟尼的佛光毫無緣分。1962年夏季,楊文水初中畢業了。他懷著滿腔希望報考了衛校,卻因左手殘疾,而不準予踏人衛校的大門,不能進入醫國聖地。受到這沉重的打擊,在從縣城回家的路上,天空愁雲慘淡,楊文水思緒萬千。

破敗的農家小院幾間泥皮剝落袒露著貧窮的小屋接回了被逐出醫界的少年。“媽,往後,你少紡點線,我……養活你和弟弟。”少年強忍內心的悲楚,麵帶讓老母看了比哭還難受的笑,輕輕取下母親手中的紡錘。

被逐出醫界的少年抬起沉重的頭顱,一窺白衣王國的天門,他要用那顆滾燙的心濟救蒼生。他讀醫書讀得如醉如癡,田頭的土坷垃被他當饅頭吞下,走路和樹相撞碰得臉麵青腫,回到家裏老母詢問卻不知青腫從何而來。夜靜更深滿天夜眼都沉重地耷拉下眼皮,他的一雙紅腫的眼睛卻在紙頁發黃類如中世紀羊皮巫書一般的手抄本《醫宗金鑒》上探尋治病救人的秘密……那被人稱頌為耶穌顯聖般使四十年折腰人直腰的奇跡,是在他自己身上紮了無數個針眼而結成的甜而澀的果子……

楊文水靠他的“神針”奇跡,踏進南梁村衛生所的大門——年經的赤腳醫生既有那麼個不尋常的開端,就沒有理由有一個平庸的後來。到黃喜枝把她紅腫流膿的手指伸到楊文水眼皮底下時,楊文水已當了三年的村衛生所司藥和三個月的有處方權的鄉村醫生。那些被他治好了的患乳腺炎、蜂窩組織炎、腦積水以及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病症的患者,早已把楊文水的神奇醫道遠播於晉南平原。

但是,當楊文水第一眼看見黃喜枝的拇指時,心裏還是“咯噔”了一下,不要說治,他連這種從骨頭裏往出流膿的病名也叫不上來。當他聽到黃喜枝的父親說,為了孩子這隻手,他已經跑了幾家大醫院,而幾家醫院都是毫無例外地建議截肢時,他的心才真正“咯噔”起來。多少苦澀、多少屈辱一齊湧上心頭……麵對黃喜枝這隻被大醫院判了死刑的手,他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能理解他們父女的人,真正的同病相憐啊!

他答應試著治一治,便收下了黃喜枝。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病?他翻出過去幾年中千方百計弄來的醫書,一行行查起來。當他在《中醫外科》上查到“附骨疽”和黃喜枝的病症相似時,才明白這就是老人們所說的壞骨頭病。根據腐盡生肌散的方子,他給黃喜枝配了外敷藥,並根據脈象,讓她內服清熱解毒湯。結果,一個月後,黃喜枝的手指痊愈了。

那天,黃喜枝由父母陪同,全家人衣帽整齊地凱旋般從人群的夾道中由南梁村的村口挺進到村衛生所,短短的幾百米,這一家人走了兩個時辰。黃喜枝的父母流著淌不完的喜淚,成百上千次地重複著一句話:楊文水了不得,多少大醫院治不了的病,竟讓他治好丁!而小姑娘黃喜枝則一路高舉著她那隻幾乎被醫院截肢而被楊文水保留下來的拇指,像高擎一麵凱旋的旗幟……

楊文水根本沒有想到,隨著黃喜枝那根紅腫流膿的手指——他的第一例骨髓炎病人而來的,是他將用自己的頭顱,去撞開醫學殿堂裏一扇鏽跡斑駁的沉重的鐵門!

3

這扇沉重的鐵門對人類已經封閉了幾千年,最古老的醫學典籍上就有關於它的記載。中醫叫“附骨疽”,西醫叫“骨髓炎”,民間百姓則直呼其為“爛骨頭病”。它是當今世界上最令醫生頭疼的幾大痼疾之一,也是骨科中僅次於骨癌的一種頑症。

按說,皮包肉,肉包骨頭,兩層的密封,骨頭裏本來應該是一個風平浪靜密不透風的世界,偏偏有一種病菌十分厲害,學名叫“金黃色葡萄球菌”,這種病菌一旦侵入,骨頭的世界便天下大亂,它所向披靡長驅直人,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地在人的好端端的骨頭裏麵掀起一場毀滅性戰爭,骨頭腐爛了,壞死了,當然往外流膿,流膿的通道叫做“竇道”’像防空洞的“出氣孔”,黃稠的膿液源源不斷地從竇道中排出。

西醫在治療骨髓炎時,總是給病人服大量的抗生素。一開始見效,竇道不流膿了,傷口愈合了,可是,骨頭心兒裏的病根祛不了,待病人產生了抗藥性,抗生素就不那麼管用了。今年治好了,明年又犯,骨頭皮肉一齊爛。病得在骨頭上,要根治就必須去骨,去骨和截肢就沒有兩樣了。於是,剩下的惟一途徑就是——截肢!

說骨髓炎等於截肢也許有失偏頗,但是,問問世界各地那些設備精良的大醫院那些醫術高明的外科醫生吧,他們會告訴你,當今世界骨髓炎的最高治愈率隻有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也就是說,在世界範圍裏,得了這種可怕疾病的人,百分之六十到七十最後的悲慘結局是:截肢!

骨髓炎的發病率是千分之二,一千個人中有兩個人可能會得這種病。中國有多少人?十一億!十一億人中約有兩百多萬人會得這種病,而兩百多萬人中就有一百三四十萬人麵對著截肢的陰影!

問問那些殘疾的兄弟姐妹吧,他們心間流淌的淚水,比渾濁的黃河還要渾濁,比錢塘江大潮還要裂人肺腑!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在接到一紙“截肢建議書”時,也就同時告別了青春愛情婚姻家庭事業前途幸福歡樂,告別了人生中一切有價值的和值得懷戀的!豔麗的生命之花悄悄枯萎,搏擊長空的翅膀突然折斷,殘缺不全的肢體永遠像夢魘般沉重地壓在心頭!

憑良心說,世界上沒有一個醫生不願意為患者保全肢體,當寒光閃閃的手術刀生剝活離地截去病人的肢體時,盡管職業的訓練不會使他的手打顫,而他的心卻一定顫抖!

殘缺不全的肢體,是醫學的失敗,醫學的恥辱,它無疑宣告了醫學在此類疾病麵前的無能!

4

楊文水確實不知道天高地厚,黃喜枝手指的痊愈,使他萌發了治服骨髓炎的征服欲。他要攻克它,為天下將要失去肢體的人保全肢體!

於是,在平行的曆史上發生著一組對比極其鮮明、奇特而辛酸的鏡頭。

這是60年代末的世界曆史。

世界上的兩個超級強國,美國人和蘇聯人憑借其無比先進的科學技術已先後登上了月球;而在世界的東方,一個本已貧窮本已落後的國度裏,一場毀滅知識、毀滅人的良知的空前大浩劫卻正進行得有聲有色,如醉如癡。

在世界各發達國家多少座富麗堂皇設備齊全的高級實驗室裏,有多少知名的醫學界泰鬥正在原子顯微鏡下觀察著金黃色葡萄球菌的生長和發育,並用最先進的電子儀器尋找著治服這種病菌的最佳方案;而在中國多少座高等醫學學府裏,多少滿腹經綸、學識淵博的醫學博士醫學教授醫學權威,被雙臂反扭朝天,痛苦萬分地坐著“噴氣式”。

而他,一個偏僻農村小小衛生所的赤腳醫生,一個貧窮的中國農民,一個隻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一個殘疾人,卻在一張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和中草藥的破桌子上,在一盞熏得人鼻孔發黑的煤油燈下麵,翻著幾本紙頁發黃的手抄本醫書,滿腦子蝴蝶飛舞,異想天開,雄心勃勃,想在此類病症上稱雄世界。

但他並非一無所有。他有苦難和殘疾鍛打出的花崗石一般的性格,他有常人不具備的毅力和膽識,他有對患者人木三分的理解,他有炎黃子孫的絕頂聰慧。

他明白一個最淺顯的道理:病是人得的,也是人治好的。世界上隻有治不了病的人,沒有治不好的病。

他已經開始從“O”中掙脫出來,並且擁有了一。他相信,他也將擁有二和三,以至擁有二和三等等的幾何級數。

二來了。

他叫薛七成。

老漢是拄著根棍子,一瘸一拐地走了三十裏地來的,是帶著死寂後重新複燃的希望來的。

他患這個病已經二十多年了。左腿脛骨下端開了個口子,長年流膿不止。由於不能勞動,家境自然貧寒。一個兒子得了病沒錢治死了。老伴嫌他無能,又流膿發臭,把他推出門外。骨髓炎害得他家破人亡,幾度痛不欲生。醫院建議他截肢,一了百了,他不,他寧可帶著一條流膿發臭的腿躺進墳墓,也不願把爹媽給的這條腿生剝活離地鋸掉。當他聽說了楊文水,聽說了在晉南大地上流傳著的楊文水能治骨髓炎的神話後,老漢撮了一捧土,插上三根香,朝天,朝地,朝黃泉下的列祖列宗們叩了三個響頭,泣不成聲地禱告道:

“晉南出能人了!天降神醫了!太上老君保佑,菩薩保佑,保佑神醫能治好我的病……”

楊文水收留了薛七成老漢,他把在黃喜枝身上所用的招數全都用上了,然而傷口不但不收口,反而擴大了。楊文水招數盡了。初戰告捷後,這一次竟敗下陣來,他敗得好不甘心啊!

薛七成老漢死灰複燃的希望破滅了!

“我認命了!你能治好別人的病,卻治不好我的病!天意呐天意呐!”

六十三歲的老漢趴在二十五歲小夥的肩上,嗚嗚地大放悲聲。

楊文水直想給老漢跪下!老漢滴灑在他肩頭的淚,像是直接滴灑在他的靈魂上!……這一刻,就在這一刻,楊文水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白了,一個醫生意味著什麼,一個平庸的醫生又意味著什麼!

薛七成老漢顛跛著腿大哭著走了。

楊文水呆呆地站了足足半個時辰,半個時辰裏天地萬物甚至連他自己都不存在了,洪荒的地球球麵上,隻行走著一個悲戚地顛跛著腿的形象……

關於楊文水的神話突然間破滅了,被貶謫到人間的“天使”遭受到人們無情的嘲弄。“楊文水,胡弄呢!”“他懂個啥?小爐匠打鋤刀,心高爐子小廣“哼,沒有金剛鑽,就別攬人家的瓷器活兒!想登天,隻怕沒有那麼高的梯子!”

妻子楊秀英一雙憂鬱的眼睛望著丈夫。從薛七成離去的那個晚上開始,她的丈夫就變成了一個不知吃喝不知睡覺的石人。兩晚上就熬幹半斤煤油,熬掉一天的工分都不心疼,她心疼的是丈夫那像油燈般總是熬著的身子骨,油燈熬幹了還要添油,可丈夫你一天不叫他吃喝他就一天不吃不喝,丈夫熬得實在太困了,竟然仿效起了古人“頭懸梁,錐刺股”的做法,用兩隻鐵夾子把眉毛和上眼皮夾在一起。一天晚上,家裏差點發生了火災,被睡魔擊倒的丈夫撞倒了煤油燈,油燈燎焦了頭發,燃著了棉被,屋裏濃煙滾滾,孩子在睡夢中被嗆得哇哇大哭,一家人起來救火,而丈夫卻在濃煙中趴在小炕桌上酣睡不醒……唉,就是把他燒成了灰,他的魂兒還不知在哪裏遊蕩!秀英扯起衣襟,難受得直掉淚珠子,文水,你一片菩薩心腸,你一心想解世人的難,但願但願人們的惡語不要傷了你的心,但願但願菩薩保佑你找到那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