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曆史,該怎樣對你說?(1 / 3)

第五章 曆史,該怎樣對你說?

黃河被迫在河南省陝縣境內、如今叫做三門峽的地方收斂了脾性,它乖乖地流進了人們為它開掘的一個巨大的槽裏,這槽,人類叫它“水庫”。黃河不能不覺得委屈,它陰鷙地想要報複蔑視和限製了它自由的人類。

還是那個泥沙問題。

由於三門峽水庫的存在,黃河之水不再能順暢地從上遊流向下遊,水勢從截流部分的陝西潼關以上變得緩慢,水緩則泥沙淤積;水流了下去,泥沙卻滯留在上遊。久而久之,像患了小兒消化不良症,肚腹變得鼓脹。鼓脹部分就是陝西境內的那段黃河以及黃河在陝境支流的渭河和洛河。

本來,渭河在潼關附近彙入黃河的入河口寬達十餘公裏,現在突然縮窄到一公裏左右,變成了“細脖頸”。當黃河發生大洪水時,上遊的水不但不往下流,反而從“細脖頸”倒灌回來,在渭河河口淤成所謂“攔門沙”。“細脖頸”加之“攔門沙”加劇了泥沙淤積的速度,致使潼關河床高程持續抬高。資料表明,至1991年10月,潼關河床比建庫前抬升了4.6米左右,相當於兩層樓房高。受潼關高程影響,陝西境內,黃、渭、洛河的河床均因泥沙淤積而抬高,水位上升。渭河已由地下河變為地上河(高出地麵水平線),部分河段變成“懸河”,灘麵淤高1米~4米。

不要小覷了這些河流發生的變化。

一條河流,可以是一個國家乃至民族、種族生存的靈魂。尼羅河養育了埃及數千年的文明,地中海為沿岸數國滋養了藍色文明,德意誌民族的多瑙河印度的恒河俄羅斯的涅瓦河美洲大陸的密西西比河亞馬遜河,有了這些著名河流才有了這些民族的興旺發達。人們不敢想像,有一天這些著名河流突然從某個國家的版圖上消失;假如真有那一天,恐怕就意味著一個民族災難的降臨甚至毀滅,就像億萬年前的恐龍一樣。

且不說一條河流突然消失,單單就是泥沙淤積河床抬高這樣在地球的變化中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件對人們就帶來了災難性的變化。黃、渭、洛三角洲的富庶對新一代移民來說成了久遠年代的童話,生態環境的日益惡化變成了十分嚴酷的現實。由於地下水位普遍抬高2米~3米,本來地勢平坦的土地變成了低窪地;地下明水上升,又造成大麵積土地鹽堿化,水澇地和鹽堿地至90年代初葉已達十二萬多畝,占庫區移民土地總麵積的百分之四十以上。由於泥沙壅阻在潼關河床一帶,深受“消化不良”之苦的黃河劇烈地扭動起軀體,渭河河道擺動加劇,形成十多處“S”型河流,塌庫十分嚴重。不僅如此,三門峽水庫建成運用十多年後,黃河主流開始西倒,將渭河河床吃進4.2公裏。“黃河西倒奪渭”,使位於黃河西岸的陝西成千上萬畝土地塌進黃河,僅移民返庫後短短兩三年時間,因塌庫而損失的土地就有二萬三千畝……與此同時,與陝西隔河相望的黃河東岸,山西省永濟縣卻好端端長出了十八萬多畝土地。大自然發生了一幕無聲無息的“血腥戰爭”,一方麵是陝西的失地,一方麵是山西的得地。

有著“失地”之痛的陝西移民,更有著洪水威脅的心腹之患。移民接收的三十多萬畝土地,絕大部分分布在黃、渭、洛河邊,堤外地十多萬畝,近二十萬畝耕地直接受到洪水的威脅。1992年8月,渭河南山支流、柳葉河等決口,淹沒庫區移民村莊十四個,受災移民達一萬一千多人。

河流發生的變化,也影響了這裏的區域性氣候。水龍王不再眷顧這片土地,過去的風調雨順如今變得風不調雨不順,不僅年平均降雨量減少,而且,在最需要雨水的冬灌春灌時節,偏偏這裏的雲彩不降雨。

至此為止,凡大自然能夠給予人類造成傷害的角色全都粉墨登場了。洪、旱、澇、堿和泥沙、塌岸相互作用,輪番肆虐,搞得這片原先的“浩穰之區”變成了貧瘠的河灘……

對返庫安置的移民來說,他們在返庫的時候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們祖先的土地會變得如此貧瘠,沒有想到付出三十多年的苦盼盼回的是一片幾乎不播種希望的土地;可是對留居在渭北旱塬溝壑區的移民來說,庫區移民仍舊是他們羨慕的。澄城縣曆來是移民鬧返庫最嚴重的“重災區”,四個返庫移民“司令”中,有兩個就出自該縣:劉家窪鄉的苗福群和馮原鎮的陳文山。當政府允許部分移民返庫安置的福音傳來,澄城縣移民的反應卻異常冷靜,真正返回庫區的有一萬兩千多人,而留居澄城的一萬六千多人,澄城縣對此頗感意外,曾對留居移民抽樣調查,調查結論表明,“留居安區的移民多數屬於有實際困難的貧困戶和特困戶”。

據富平縣移民辦郭主任介紹,根據國家頒布的標準,人均年收入400元以上的為富裕戶,250—300元為溫飽戶,150元以下為貧困戶,人均年收入不足100元為特困戶。1992年,陝西省移民辦對富平縣移民調查統計資料表明,該縣留居下來的1240戶中,富裕戶隻有11戶,溫飽戶237戶,貧困戶924戶,特困戶68戶,後兩類移民占留居移民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十多萬移民返庫後,安區仍有三十多萬移民。

1994年隆冬,移民返庫後的第八個年頭,筆者來到黃河灘。

這裏,沒有樹木,也很少看見紅磚青瓦的房屋,光禿禿的、高低起伏不平的大麵積沙化、鹽堿化的貧瘠土地上,這兒,那兒,稀稀拉拉地散布著一兩幢簡易兩層樓房。陪同的幹部講,這房叫“避水樓”,是政府花錢蓋的,為救移民性命於洪水襲來時的“活命樓”,每當汛期,陝西各級地方政府、水利防汛部門就寢食不安提心吊膽,密切注視著下遊的洪峰變化。現在上遊和下遊發生了乾坤顛倒的位置替換,由於三門峽水庫的存在,千百年來飽受“黃患”之苦的黃河下遊河南、山東、安徽、山西等省可以高枕無憂,洪水到來,三門峽關閘;旱情發生,三門峽放水,對河南、山西,尤其對山東曆年威脅最大的“卡脖早”——每年陽春三月的幹旱如今已不再成為問題,三門峽水庫灌溉著山東的兩千多萬畝土地,灌溉著河南近一千萬畝土地,僅山東、河南的灌溉效益,三門峽水利樞紐統計為六個億。與下遊“民安省富”發生鮮明對照的是,曆史上幾乎從來沒有受災紀錄、與黃河友好相處了數千年的陝西如今感覺黃河像個無情的情人翻臉不認人了。陝西三門峽庫區這十多萬人口的生命得取決於黃河脾氣的好壞,作為權宜之計,政府建了避水樓,壘了村台(即將地麵墊高,村莊設於其上),修了防汛撤退道路,一旦發生洪水,移民們將從撤退道路上迅速藏身到避水樓裏,苟以保全性命。

“避水樓”作為公共設施平時是不讓住人的,光禿禿的黃河灘上,既很少見房屋,除避水樓外,就是星羅棋布的散在灘上的臨時庵棚了。嚴冬臘月,用泥巴、樹棍、茅草臨時搭起來的棚屋四壁透風,室內並不比野風呼嘯肆虐的黃河灘稍暖。這樣的茅屋,移民們住了八年。八個寒暑一確實有點令人不敢置信。移民返庫區時,臨時的、過渡的、權宜的藏身之所居然一住八年!八年裏,盡管政府為移民安身給了許多優惠政策(如批給平價木材、鋼材),但“積貧難返”的移民卻無力搬上村台,無力修建房屋。住在這樣不避風雨的臨時庵棚的移民有多少——百分之八十!

在魯安鄉魚新村,幾間破敗的庵棚間的空地上,聚集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小孩。他們是來看熱鬧的,看城裏來的人和車;默默的、麵黃肌瘦的女人和小孩,襯托著東倒西歪的破草屋,給人一種異常淒涼的感覺。

場地的一角,堆著一小堆拇指粗細、小老鼠般大小的小紅薯,一個女人正在將它們往筐裏撿。

“‘紅薯’是給老人和孩子吃的……”

女人說,臉上很平靜。

在城裏的自由市場上,這是些該倒掉的垃圾;在一般農村,它頂多是喂豬的飼料。

“你們吃什麼?”

女人說,他們吃油菜梗子。油菜梗子放進鍋裏煮煮,加上點鹽,就吃這個。

隻聽說過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吃草根吃樹皮吃皮帶,也聽說過民國30年共和國60年代初的大饑荒年代裏人們吃樹葉吃觀音土,卻從來沒聽說過吃油菜梗子!

“地裏不長莊稼,把日頭從早背到晚,莊稼稀得用手拔,一畝地打下的糧食,一口袋就裝完了……”

麵對“城裏人”的驚愕,一位個子十分矮小的女人回答。

魯新村的村道上漸漸聚攏起更多的人,他們簇擁著“政府來人”一直送往村口:

“感謝政府關心……”

女人們臉上掛著笑容,在她們蒙著一層灰垢、風吹日曬的臉上流露著真誠的感激之情。她們感動地、喃喃地、一遍又一遍說。這話,在此情此景中讓人聽了,很難抑住滿心酸楚和透鼻的酸澀——感謝什麼?當他們過著如此貧困的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日子的時候——感謝苦難?——感謝他們所遭遇的不應遭遇的一切?……但女人們是真誠的。惟這真誠,更令人心酸——這就是我們的百姓麼?

仿佛受到雷擊一樣,一行人默默離開了這片充滿苦難的土地,離開魯安鄉魯新村。

不用解釋,鄉與村前邊均冠以“魯”字,是為了紀念他們曾因黃河泛濫而離開的“魯國”土地。他們的祖籍是山東,他們因黃河泛濫於本世紀初葉來到了這片黃河灘,他們曾經用雙手把這片荒灘地變成連當地人都眼紅的寶灘,如今,天回地轉,寶灘又成荒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