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安鄉有大麵積土地鹽堿化。
這就是他們貧窮的根。
來到前義和村,如今的華陰縣焦鎮鄉華西村,落人眼簾的,似乎是一個被遺棄的村落,這裏,雞不鳴,狗不叫,看不見豬拱槽,牛臥圈,羊吃草,馬嘶鳴。蒼涼的鉛灰色天幕下,沉寂著一片低矮破舊的庵棚,稀稀拉拉著小孩胳膊樣粗的光禿禿的小樹苗……這就是華西村?屈建忠、趙孟才等先遣隊員們經曆生死返回的土地?
人最羞於展示的是貧窮,貧窮被視為對命運的妥協和屈服;真正尊嚴的人是寧肯把貧窮掖進褲腰帶裏,而把成功和富有掛在脖子上戴在手指上。但這不是真正的貧窮。關於“貧窮”的概念筆者第一次強烈感覺到的是在這黃河灘上,在渭河灘上,在這荒灘上生存的移民中間,它給人們的概念是:貧窮是沒有尊嚴的,真正的“赤貧”更無尊嚴可言。
……低矮黑暗的破棚房裏,竟連一領草席也沒有,土炕上,堆著一兩床破棉爛絮的被子,一盞用墨水瓶做成的小油燈閃著如豆的光暈,除了土炕和屋角亂堆放的幾樣農具,一張破桌,房子裏再看不見可以稱之為“家具”的東西。真正的“家徒四壁”。那時是下午四五點,隻是借著那盞如豆的小油燈才看清了這一切。這是移民屈存厚的家。
緊挨著屈存厚的,是移民李金鎖家。幹部大聲喊叫了一陣兒,才從濃煙滾滾的破棚屋裏出來一個表情呆滯說話口齒不清的婦人。她是李金鎖“屋裏的”,生活困難,得了病沒有及時醫治,落下了後遺症……
華西村所屬的焦鎮鄉共接收土地1.5萬畝。其中1.13萬畝都是綿沙地,能種小麥的僅餘3000多畝。這3000多畝肥力衰減的土地遇到風調雨順的年景畝產也隻有百十來斤,風不調雨不順時畝產僅50多斤。人均隻有六分堤內地的華西村民無奈得很,在最高畝產隻有一百來斤的土地上靠六分地想掙脫貧窮幾乎可以說是無望的……
出了屈存厚一貧如洗的家,門口停著一輛破舊的手扶拖拉機,屈存厚二十歲的兒子正在擺弄著拖拉機。這是他們一家人勒緊褲腰帶東拚西湊加上貸款“賒”來的。小夥兒話語很少,從很少的話語中知道他正體味著生活之艱難,由於地理位置偏僻距離城市太遠,貨源奇缺,拉貨的錢還不夠養這台破車……二十歲的小夥兒說著這些,臉上露出倔強。可以看出,他並不服氣命運。假如他妥協了,他可能將終生貧窮下去,對他來說命運隻給他安排了一條出路:掙脫貧窮。
在華西村另一戶移民家中,筆者看到了一幕情景。這家也是家徒四壁的人家,土炕的炕頭上放著兩隻大紙箱,掀開一看,尿素袋裏裝著鼓脹脹的麥子。“是吃的麼?”——“不,”老移民多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是麥種。過年播種的麥種。”
在肚皮忍饑挨餓的時候想到的是來年春天播種下顆粒飽滿的種子,這裏邊當然有一種希冀!或許正是這種希冀支撐著他們熬過漫長的冬夜……
來年的希望就裝在那隻大紙箱裏?
1990年夏,國家水利部移民辦委托中國水利發電工程學會的七位專家組成“專家調查組”赴陝調查移民狀況。酷暑季節,專家們來到安區縣——澄城縣內信鄉一戶移民家中,移民姑娘見專家們一路風塵來看望他們,心裏甚覺過意不去,跑出去,拿竹竿打了些半紅不紅的青棗下來,舀了些稠乎乎的窖水,盡心盡意地洗了半天,捧來熱情地請專家們吃。專家很難為情地皺眉搖頭,手捧青棗吃不下去。
“這咋吃?”
一位高工悄悄地低聲說。
場麵極其尷尬。熱情的姑娘一時赧顏,專家們明知這樣傷害姑娘的感情多少不近人情甚至殘忍,可就是難以下咽。姑娘一家人平常吃、喝、用的就是這種水。城裏人的自來水經過消毒清亮清亮,內信鄉甚至連地下水都沒有,他們在平地上挖個坑,下了雨積些雨水,四處流淌的雨水流到坑裏時也帶進了牛糞馬糞,這水就叫“窖水”。窖水在枯旱季節對塬上人是十分金貴的,一家人用一瓢水洗完臉再喂豬,一星半點都舍不得浪費,姑娘用一盆水洗那些棗,已經算是分外“奢侈”了呢。高級工程師摘下眼鏡,擦拭著鏡片上的淚霧,又咕噥一句:
“咋生活?……”
專家們每看一處,唉聲歎息一聲。院窄牆塌。房屋破漏。一家五六口隻有一領席、一床被。全部家庭用具——口缸,一口鍋,幾個破碗,幾雙筷子。年年差三四個月的口糧。一年到頭惟一的蔬菜隻是點辣椒。……有一戶移民一家三口,父親和兩個兒子,合穿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不出門光腚蜷縮在炕上。另一家移民,兩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光著屁股跑進跑出,大頭細脖梗,羸弱不堪,他們的母親,四十幾歲的中年婦女,沒有衣服穿羞於見人,趴在窗戶上對外說話,邊說邊淌淚。另有一個老婆婆,含淚告訴專家們,1989年一冬,全家連買鹽的錢都沒有,她的大兒媳婦偷偷跑出去,用賣血的錢稱了點鹽回來!老人泣不成聲:“這不是吃鹽,是喝我兒媳婦的血!”……
專家們臨行,歎息良久:
“移民為修水庫確實做了巨大的犧牲!”
從專家嘴裏說出這句話分量不輕。他們都是水利方麵的專家,他們見多識廣,見識過中國乃至世界的許多座水庫,修水庫必定要移民,移民問題對他們絕不是個新鮮問題。陝西三門峽庫區移民是個特例。專家們以嚴肅的科學態度不得不承認:陝西三門峽庫區移民是一個由於支援國家建設而遺留下來的特殊的貧困社會群體。
專家們返京了,他們再次把移民的困難上達中央。然而,解決數十萬人的貧困卻並非易事……
假如說有“典型專業戶”的話,澄城縣羅家窪鄉車蓋村的張新年老漢當之無愧。1984年冬中央聯合調查組訪問過他,1989年秋及1990年夏專家凋查組又兩度訪問過他,他是省、地、縣政府三級移民部門、移民幹部的老熟人,遇有無論哪一級組織調查移民狀況張新年幾乎很少例外地需要“接待”。
筆者也是久聞張新年。拍攝於1990年的電視專題片《三十年滄桑史?重繪安民圖》中有一組畫麵:張新年老漢啪噠啪噠拉著風箱,他說:他今年六十歲,四個成年兒子均因家貧娶不起媳婦……畫麵上的張新年老漢說著說著淚珠汩汩從多皺的麵頰上滾落下來。老漢的眼淚曾打動過許多人的心扉……四年過去了,張新年老漢怎麼樣了?
1994年1月日,一個將近年關、陰雲密布、預示著一場大風雪即將到來的日子,在車蓋村一間破土窯裏,筆者見到了張新年。
相見之下,心不由一陣緊縮。老漢更老了,短短四年光陰,老漢像是老了十幾歲,盡管隻是畫麵上相識,但幾不能再認識張新年老漢!老漢原先略方的臉龐,如今瘦成了冬瓜條;眼睛裏沒有了光澤,呆滯滯,混濁著,不停地淌著淚;兩條腿僵硬著,蹣蹣跚跚,拖不動步子,一寸一寸拖挪;背傴僂著,再直不起來……
張新年仍住在鏡頭上曾表現過的三十多年前搬遷上來的那孔破窯洞,破窯裏仍舊如鏡頭上表現過的那樣一貧如洗。土炕上的三床又破又爛的被子和老漢、兒子的身上衣,全都是政府救濟的,再就是三口大缸和一隻舊板櫃……全部家當,就三口水缸能值幾十元吧,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二十年前,五十歲的張新年死了老伴,老伴去世時,給他遺下四個尚還年幼的兒子,最小的兒子張五金那時還在繈褓中,老漢一口水一口湯既做爹又做娘把嗷嗷待哺的五金羸弱的小生命挽留在了人間。艱艱難難苦巴苦熬拉扯大四個兒子,兒子們成人了,老漢心事更重,他無力為兒子們婚娶,家裏五條光棍,沒有女人的日子過得好淒涼!就在前一年,老漢把三兒張金才“嫁”了出去,做了人家的“倒插門”女婿,“倒插門”的婚姻對男方家庭是個恥辱,老漢也無奈。可是對這個家庭來說,走掉一個兒子,還有四條光棍,還是一個沒有女人的家……
他們耕種著兩畝責任田。買不起化肥,也交不起水費(機井在百十米的地下,灌溉農田農民必須交灌溉費),兩畝責任田隻有靠老天爺施舍。張新年這個幾乎被命運完全擊倒的老漢仍舊在苦苦與命運抗爭。就在這年,他拖著衰老多病之軀,和兒子們一道又開墾了三畝荒地。三畝荒地加上兩畝責任田,老漢和兒子們起早貪黑,胼手胝足,怎奈汗水灑得再多,也不抵化肥和莊稼要喝的水,別人一畝地打四五百斤糧,張新年的地裏隻能打一百斤。地越種越薄,日子越過越艱難。老漢最疼愛的小兒五金,隻上到小學四年級便被迫輟學回家,和爹爹一起耕種五畝薄田……
五金長得好瘦小,長長的瘦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裏,有著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憂傷。他一直默默地攙扶著衰老的父親,父子倆,相依相伴著,讓人看了令人感動和心顫的一種“相依為命”!五金一直緊閉著嘴巴,倔強地不願去說家的貧寒,在父親沒有知覺地淌著鼻涕眼淚說到缸中那最後一點口糧(不足一百斤,無法度過春荒)時,五金皺起了眉頭,惟一一次打斷了父親斷斷續續口齒不清的話語:
“不要再說了,我們能熬下去……”
五金是自尊的,在赤裸裸的貧窮麵前五金不願承認貧窮。五金在貧寒中保持的與貧寒不相稱的非凡的自尊竟然有一種悲劇的力量,令在場的所有人,全都感覺到了一種心靈的震顫。刹那間,移民所有的苦難以及在苦難中尚未泯滅的尊嚴仿佛都濃縮在了這個羸弱的、營養不良的移民後代身上。中華民族曆經苦難而生生不息,移民曆經苦難也生生不息,它的精神之核魂中之魂究竟是什麼呢?——那是一息尚存也要進行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