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歸黃土地 4.終圓還鄉夢。遲來的“安魂曲”
1987年,澄城縣移民返庫司令陳文山去世。陳文山辭別人世的時候,他及家人已經被批準返庫安排在雨林鄉一村。此時,陳文山已經病勢沉重,對每個前來看望他的鄉親,陳文山隻是用眼睛深情地望著,眼中蒙著一層蒙蒙的淚霧,嘴角上掛著一絲隱隱的笑;他仿佛在用目光和微笑向鄉親們告別,用目光和微笑告訴鄉親們,我們終於要回家了,回家了,回到我們祖祖輩輩耕種過的那片土地上去……
陳文山覺得欣慰,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終於看到了移民重返家園的那一天,他覺得他總算可以向他負疚多年的移民兄弟們有個交代了,他可以心安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陳文山的兒子們為了讓父親能夠活著回到家園,哪怕喝一口家鄉的水,望一眼家鄉的田,睡一會兒用家鄉泥土壘起的炕,他們加緊了蓋房。他們知道,父親這一生,最苦是為移民苦,心苦;作為當年的初級社主任,他沒能為鄉親們謀福利,反而讓鄉親們受了那麼多苦遭了那麼多罪,他內心深感不安,二十多年,他一直受著良心的折磨,他活得很苦電很累……在政府終於解決了部分移民返庫安置的好日子裏,父親應該活著回去,活著回到他、以及他為移民們朝思暮想了幾十年的土地!
然而,陳文山回不去了。房子還沒蓋好,死神已經逼近了他。彌留之際,他望著齊刷刷跪在他麵前的四個兒子,眼角滾出了淚:
“你們把我……埋、就埋在……庫區……”
這是陳文山對這個世界的最後心願。
活不能回去,死也要回去。這就是陳文山。屍骨埋在庫區的土地裏,他覺得才算是真正的“人土為安”。他要死死生生守望著這片土地,死死生生看庫區花開花落,死死生生觀移民春種秋收,死死生生望家鄉炊煙繚繞。他要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他要永恒地、亙古地、地老天荒地擁抱這裏的一草一木……
兒子們滿足了他的心願。
裝著死去的陳文山的棺木在成群移民的護送下,走下了澄城的黃土高塬,走過山山峁峁,最後,棺進庫區。當靈柩輕輕地落在庫區土地上的那一刻,人們唏唏噓噓淚雨紛飛:
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這一刻與漫長的三十年,喜悅與悲楚,期盼與到來,實在令人頗多感觸!
陳文山的葬禮相當隆重。安葬那天,地區移民辦、大荔縣移民辦均派人參加了追悼會,在送給陳文山的花圈上,落款鄭重地落上了“渭南地區移民辦全體幹部”、“大荔縣移民辦全體幹部”。這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地區和縣移民辦作為官方的一個辦事機構,按照常規,根本不可能去為——個“移民返庫司令”致哀默悼,就陳文山當年帶領數千移民多次鬧返庫而言,他已經不再是一個“良民”……然而,移民幹部們去了。他們覺得,他們很難不去向陳文山作最後的告別,很難不去向這位為移民苦了生命的最後二十多年、為移民飽受良心折磨之苦的當年的初級社主任表示最後的敬意——盡管,他隻是一個農民。
在陳文山墳前舉行的這次追悼會,似乎恰恰預示著移民命運的轉折點。陳文山代表著移民的一個曆史時期,在這個時期裏,數萬移民為追索土地、追索曆史的公正而哭泣過、也奮鬥過,現在,這個時期結束了……
苗福群比陳文山多活了些日子,他回到了原先生活過的那片土地,原朝邑縣平民鄉,今大荔縣魯安鄉。苗福群返回庫區再次安置的時候,正值農場大撤離之時,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深深地傷害了移民的感情,也給這片土地留下了貽害無窮的遺恨。國有、部隊農場撤離前夕,短短幾天時間,這片土地上原本鬱鬱蔥蔥的林木突然之間被砍伐一空。情形極其淒慘,像是發生了一場部落戰爭,或是大自然無聲無息降臨了—場大災難、大浩劫、大毀滅,放眼望去,公路兩旁、村道渠邊,全是一米多高的白碴碴的樹樁……當這場毀林行為發生的時候,苗福群曾有過後來深為人們稱道的壯舉。那天,他聞訊緊急集合起魯安鄉的青壯年,青壯年中許多是他鬧返庫時的“舊部”,也就是曾為保衛“苗司令”出生人死的“衛戍部隊”。苗福群帶領著忠心耿耿的基本隊伍火急火燎趕往大路上,不顧死活攔路擋住裝滿樹木的大卡車。
“站住!你們有林業部門的砍伐證沒有?”
“……”
“沒有砍伐證,誰讓你們毀壞林木?今天不能走;要走,你們從我老苗身上開過去!……”
苗福群看見那一輛輛卡車上滿載著的是綠森森的樹木,有幼樹,也有老樹。那年輪一圈圈的老樹裏,他分辨不清哪些曾是他們平民鄉的樹木,他們曾為那一片綠茫茫的林木驕傲過,如今,闊別二十多年,他們要回來了,而它們,卻幾乎全部被執行了“死刑”……苗福群兩眼含著怒火,一手叉腰,另一隻長滿老繭的手高舉著,一動不動站在大路中間。
人與車,對峙了足有一兩個小時。
後來,苗福群被匆匆趕來的幹部們好說歹說勸了回去。樹木已毀,阻攔又有何用?幹部們深恐在這多事之秋部隊與移民或農工與移民再發生新的衝突和械鬥。他們隻能拖拽開這個又高又瘦的倔老頭。
苗福群眼看著拉滿樹木的卡車遠去,突然大放悲聲。六七十歲的老漢哭得極其傷心,幹部們簡直為苗福群的眼淚所驚愕:在幹部的記憶中,這是雄赳赳、從來不肯低頭認輸的“苗司令”風雨人生中惟一一次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