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福群哭,是為黃河灘哭。作為黃河灘人,他深知林木對黃河灘的重要性。黃河之水無情無義,漫上灘來泥沙俱下水土嚴重流失,有林木才有昔日平民鄉的富庶,沒有林木今日魯安鄉必受窮困。苗福群預見到了這點,所以他哭泣了:黃河灘人呐,失去綠色的黃河灘人,數年之內,甚至在百年之內,你都無法再造出那一片綠茫茫的樹林,再造不出平民鄉的富庶,你將饑餓,你將貧窮——
站在豐閣義倉的頂上往黃河邊望,盡是樹木,綠汪汪一片,看不見村莊,樹都遮滿了;幹部下鄉,在樹林裏都把路迷了……
這幅圖畫成了對曆史“遺跡”的憑吊,一首挽歌,一聲歎息。隨著大片林木被毀,黃河灘就再也沒有恢複它昔日“寶灘”、“黃金灘”的曆史地位。黃河灘再不令人眼紅心熱。
攔車護林事件發生後數年,苗福群去世。苗福群果真如他預料到的看到了魯安鄉的貧窮。苗福群走得不如陳文山坦然。他是帶著沉重心事、滿心愴然離開人世的……
陝西省政府麵對毀林行為並未保持沉默。1985年6月6日,陝西省政府辦公廳以79號文件下發了《關於認真保護三門峽庫區林木和公共設施的通知》。文件嚴肅指出,近來,少數庫區生產單位不辦任何審批手續,突擊大量非法砍伐、搶伐庫區林木,嚴重違犯《森林法》,造成了十分惡劣的影響。省政府領導同誌指出,這是十分錯誤的行為,必須嚴加製止……
可是,無論陝西省政府的紅頭文件,還是返庫司令苗福群的強行阻撓,都沒能阻止住農場大撤離前夕的砍伐林木的狂潮。到移民返回庫區的時候,在移交給移民的三十多萬畝土地上,已經幾乎看不見成材的樹木。林木被毀,部分公共設施遭到破壞,仿佛戰爭浩劫過的土地,潰退一方非要給勝利一方造成某種傷害。讓對方去慢慢醫治“戰爭創傷”,去在“廢墟上重建家園”。
移民們回來了。
1986年7月,第一批返庫安置的移民回到了庫區,他們是三萬四千餘人,恰恰基本相當於三十年前遠遷寧夏的移民(他們是三萬一千餘人)。
此次返庫安置,國家除投資一些公共設施如道路郵電廣播供電防洪工程以外,政策規定,移民個人返庫是“自拆自建自遷”。移民幹部們又去“遊說”移民,告訴他們,如今的庫區已是旱澇蟲災並存水火堿害俱全;而當黃河花園口的水流量達到21000米/秒的時候,三門峽大壩就要關閘,庫區土地還要被淹……幹部們盡量把困難的前景描繪得充分一些,讓移民知難而退,盡量讓少一些人返回庫區(農場交回的土地有限,隻能安排一部分移民)。
老移民幹部仁茂全也再次鼓起三寸不爛之舌。移民小夥兒老了,移民幹部小夥兒也老了,老了的移民捶著老了的移民幹部又哭又笑:
“老仁,你一輩子幹了些啥嘛?你把移民轟走,回來這給我的是啥呢嘛?——落了個‘自拆自建自遷’!”
老仁無言以對。多年和移民廝守纏磨,老移民幹部與移民相熟得如同兄弟手足,他知道移民埋怨的不無道理,知道移民說這話臉上在笑心在掉淚,可他又能說什麼呢?
“我都問心有愧!”
老仁說。
這是老仁對自己一生的評價。一個人以畢生的精力去做一件事情,末了,發現自己所從事的事情幾乎毫無意義;自己的生命毫無意義,這是不是有點過於殘忍了?……
——而對於絕大多數移民來說,“返庫安置”,隻是一個遲來的“福音”。到此時為止,遠遷寧夏的移民已經經曆了四次搬遷,家資耗盡,飽受折騰之苦;即使一次到位安置的移民由於多年來生產生活困難,更由於多年鬧返庫,也早已傾家蕩產家徒四壁了……他們再也沒有能力“自訴自建自遷”。澄城縣王莊鄉有個叫馬福全的移民,曾是鬧返庫的積極響應者和參加者,據該縣幹部介紹,十七次返庫馬福全老漢就參加了十六次,隻有一次因病沒去參加,他渴望重返庫區的心情可想而知。馬福全在安區的土地是不毛的溝邊地,打不下糧食,自然貧困,又勒緊褲帶鬧返庫,窮上加窮。全家五口人,他和老伴,人高馬大的兩個兒子和長成二十多歲大姑娘的女兒,擠住在一間破窯洞裏。大/L三十多,馬老漢東湊西借好不容易蓋了間草房給兒子完了婚,婚後沒一年媳婦嫌窮,跑了;二兒子的婚事老漢就更無力問津……無力為兒子娶媳婦的馬福全更無力返庫。政府同意安排部分移民返庫的福音對馬福全,隻是一曲“安魂曲”,除了具有安慰意義外並不具有實質上的意義。馬福全至今仍舊留在他的遷移地,固守著溝邊的幾畝不毛之地……
情形似乎有些殘酷。三十年來他們那麼渴望回去的土地,如今可以回去了,他們卻回不去了!
重歸黃土地的情形相當淒涼,令許多移民幹部看了鼻酸。一戶又一戶移民,自己拉著架於車,吆著馬車,肩挑手提著破破爛爛的家什,難民一樣,回到了滿目瘡痍的庫區。
至1989年底,近十萬移民在庫區重新安家落戶。
原義和村人回到了他們原先的村址,原先的義和村村中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部隊華陰農場的場部所在地,如今,場部撤走,留給他們的是一堆破磚爛瓦,他們開始在廢墟上重建家園。重建的家園起名為華陰縣焦振鄉華西村。先遣隊員趙孟才、屈建忠、張西育們已年老力衰,重建家園的重任落在了年輕一代肩上。年輕的華西村支書張義生、副村長張仁海從“弓弓房”裏走了出來,這是一種用磚和土坯臨時壘起來的庵棚,是副村長張仁海的家(當陪同的縣移民辦幹部徑直朝那裏走去的時候,筆者納悶:“到馬棚幹什麼?”後來縣移民辦同誌告訴說,被筆者誤認作“馬棚”的這種“弓弓房”在華西村還算是“好房”)。華西村裏錯錯落落著低矮的庵棚;這片土地再也不是他們離去時的風水寶地。他們的土地百分之八十以上是部隊華陰農場交回的壩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