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張安堂的,隻有一個輝煌的小學時代。
在蒼西小學,張安堂是學習委員,班上考試成績的前一二名。幾度遷移後,來到安區戶家鄉小學,隻念了一學期書,家裏經濟發生困難,六年級小學生未畢業失學了,母親給他一個小籃籃,十四歲的失學兒童步行數裏回庫區去揀拾野綠豆,這些野綠豆碾碎磨成麵填進他空空的小肚腹。
張安堂失去了學堂,撿回了一條差點兒被饑餓奪去的生命。
生之法則,當然遠高於求學問上學堂法則。
已經年近六十的張安堂老漢,內心深處卻有著今生今世也化解不開的惆悵和失落。他喜愛語文,喜愛數學,“文藝呢?一都愛!”說到這裏,老漢的眼睛裏閃爍著憧憬,“我們蒼西小學能演戲,演折子戲,我唱須生。那時我迷戀演戲,有一次連著十四個晚上看戲……”
他或許失落了一個文學家的前程,或許失落了一個數學家的前程,也或許失落了一個戲劇藝術家的前程……
好夢難圓。
難圓的或許是本該圓的夢。
蒼西人不甘心殞落了文化村的美稱,1964年,在剛剛度過了大饑荒的歲月,他們勒緊褲帶,創辦了北寨小學,開始時的學校,隻是生產隊的三伺簡樸舊房。然而,移民生活的貧困,使得蒼西村子弟中,四十多個適齡兒童該上學而未上學,另有十六七名,勉勉強強讀到小學四年級,又被迫輟學。
蒼西村終究沒有恢複它的昔日文明。
“秀才比驢多”,變成了對往昔蒼西村的一個哀悼,一聲歎息。
大荔縣戶家鄉下呂村接納了二十三戶移民。這是一片重鹽堿地,當地流傳著一個民謠:“冬秋白汪汪,夏秋水汪汪,隻長鹹蓬草,不長莊稼苗。”在這片似乎是上蒼有意難為人們的土地上,移民們盡管大把大把拋灑著汗水,勞動的果實卻顯得十分可憐,糧食畝產全年不足200斤,皮棉不足20斤,勞動日值不到一毛,人均年收入不足50元。家底已經過於瘠薄的移民到了這種地方,便從此捐棄了希望。翻身是沒有指望的,一曲《翻身道情》,是他們再也唱不出來的歌。
村長孫春發是當地人,談吐中,他毫不掩飾對移民的同情與憐憫,他歎息說:
“一隊是移民隊。盡管從1974年以後村裏挑堿改良土壤,村裏的老戶基本從貧困中掙紮了出來,近幾年生活狀況好轉蓋起了新房。可是,移民隊還是村上的窮隊,二三十戶移民有能力蓋房的隻有六七戶,百分之八十的移民還住在原先遷上來時的簡易房中……”
即使村長不做如此誠實的介紹,下呂村的“貧富懸殊”是來到這裏的人們一眼便看得出來的。村裏一磚到頂、質量較好的房,主人十有八九是這裏土生土長的老社員;半截土牆,牆中間豁開一個洞,連院門也沒有,房子破破爛爛東歪西斜的,主人十分之十是移民。下呂村移民隊的房子裸露著他們的貧窮,刺人眼目地昭示著他們的窘迫與寒磣。
經濟上的落伍者,在村人的眼裏,尊嚴便要打上折扣。
而對同村的另幾戶移民來說,重要的已經不再是尊嚴。
“李井坤,移民到這兒時是單幹戶,五十歲了還是條光棍,到他死欠了一千多元。過繼了一個兒,兩人的賬合起來五千多元,兒子繼承的是一間爛房、一大堆債務……”
“還有李雙文,鑽到黃陵山裏討了兩年飯。”
“二十多戶移民,隻有一兩戶沒欠債,最多的‘欠債萬元戶’有一戶;欠8000~9000元的有五六戶;其他欠5000—8000元。欠得最少的也有五六千元。”
村長孫春發列舉了一長串令人心寒的數字。這些對移民來說幾乎是天文數字的債務,隻恐怕這一代移民活著是還不清了,那麼,他們的子孫會不會像那個老光棍李井坤過繼的兒子,父輩留給他們的,是一大堆爛賬?他們繼承的,將是債務?是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