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當地百姓,我們已走入另外一個縣境,唯一辦法,是原路折返!
不知楊聞宇是什麼感覺,當時我的心裏是真慌了:已是下午四點多了,山色已微微發瞑。陌生的山,陌生的水,陌生的路,若在天黑前走小出大山,果真是不堪設想。一時間,豺狼、野豬、毒蛇,甚至某年在這裏曾出現的一隻老虎,都一起在我腦中顯現出來,構成了一幅陰森可怖的深山夜迷圖。
心造的幻影,是嚇唬自己的最可怕的妖魔鬼怪!
三
一座幾乎是飛來的大山,就這樣突然橫亙在我們麵前。
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也沒有任何緩衝的餘地。什麼援助也沒有,沒有任何依恃,沒有任何法子可想,出路隻有一條——靠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再走回去!
它才不管我是北京來的,我是大報的記者,我是衢州市政府的客人,我是體重不滿百、已經走了那麼多山路、完全筋疲力竭的纖弱女子。在大自然麵前,人類是微不足道的,你想生存,隻有靠你自己的毅力、決心和行動。軟弱沒有用,哭也沒有用。
所以我不敢軟弱,也根本沒有工夫哭。隻老老實實地邁開雙腿,再次踏進大山的皺褶。
這一回心情全然不同了,就從大山的皺褶裏,讀出了非常的嚴峻、非常的酷烈、非常的刁難。
雨下得更緊了。雨絲雖然不像北方的暴雨,鞭子似地打得生疼,但是它們綿綿密密,陰柔執拗地包圍著人,在頭上臉上眼睛上織出一團烏濛濛的妖氣,使我們分辨不清,感覺不對,判斷失常。前麵明明是一棵綠樹,本來好好地、直直地站著,可我覺得它正蛇一樣地蠕動,驚急之中差點撞上它。還有頭上的藤條,上麵的水珠似乎全變成蜘蛛的身體,“啪嗒啪嗒”直往下掉,於是不由自主地縮緊脖子,烏龜似的躲避著這張邪惡的網。腳下的路變得越發高低不平,眼睛盯得越緊,就越覺得地裂開一條條大縫兒,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我穿的鞋也糟糕透了,是一雙沒有係帶的矮式刮光皮鞋,在甲地上走還一掉一掉的呢,更難對付這滿山牙齒的碎石道,走不出三步,就滑個大趔趄,再邁出五步,鞋和腳又分了家。往上坡走的時候還好,就怕下山,簡直像踏著滑板似地直往下出溜兒。真不知道這世界上哪兒來這麼多山,這沒用的山,要這麼多沒用的山做什麼?那一年在貴州,我們坐著汽車在山裏跑,睡了醒,醒了睡,跑了三天三夜,一睜開眼還是山!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懼怕山,也膩味山了。不再願意走山路。更何況是用雙腳走!更何況是冤枉路!
可是還得走。一步一步地走。少一步也不行。
楊聞宇君比我沉著得多。焦灼隻在他眼睛裏閃了一下,就立刻被驅走了。一回身,他不知從什麼地方撿來一根虎口粗的竹棍,遞過來,要我當拐杖。我嫌累贅,不肯要,因為手上已經有了一把雨傘。有經驗的楊君就一邊力勸我拿著,一邊拎著棍子跟著執意不接的我走。他挑出一個話題,好像是有關散文的什麼題目,要跟我討論。我心下明白他的用意,可是我選擇了沉思。
陌生的大山裏,搖曳的綠蔭中,悲壯的黃巢義軍之路上,就這麼急煎煎地走著兩個遠方來的陌生人。
一步也不敢停下,停下來腿肚子就抖得像風中的薄紙。雙腳早已失去了知覺,隻是在機械地挪。楊聞宇是軍人,可能已練過不知多少次急行軍,已不怕走路。我呢,平時卻已經幾乎不走路了(前麵說過,從家門口到報社門口是一條半小時的騎車路,自行車可以一直騎到樓門口),而且已經非常懶得走路——身為現代都市人,是已將人的自然屬性丟失得幾乎殆盡,真是可歎!
人的生存到底是什麼呢?生命是什麼?存在又是什麼?有時活得累極了的時候,我會想到死,覺得與其活得那麼痛苦、艱難,真不如躺倒來得美麗。所以我一向認為,當危險來臨時,我會鎮定自若地迎著召喚走上前去。可是生命自有它本能的生存願望,它不聽從你的理智,隻千方百計地尋求生路,但凡有一絲希望也要牢牢地把握住,一如現在這麼急急忙忙地趕路,趕在天黑下來以前,走出大山。那麼作為生命的主人,我們怎麼可以默視它的活力,不積極參與到它充滿激情的搏鬥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