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渴望迷路(1 / 3)

14.渴望迷路

經常浩歎自己處在簡單之中。

你瞧,每次填寫個人履曆表,準定的就這麼三句話:“初中畢業進工廠做工,八年後考入南開大學讀書,畢業後進光明日報工作至今”。對於一個寫作的人來說,這多麼單調多麼貧乏多麼的不豐富多彩。心裏就想著:這真是一種人生的大損失,失掉了多少別一種生活的感受?

現在則更完了,每天的人生軌跡,更簡化到兩點一線——從家門到報社門是兩點一線的半小時騎車路,從約稿到編稿是遙遙無終點的一條無限延伸線。兩條線都很筆直,中無任何曲折、坎坷、回環,更談不上沼澤、陷阱、懸崖絕壁,平坦則平坦矣,卻因沒有了任何波瀾而索然無味。

不由得就著起急來。眼見著女兒一冊書兩冊書地一路讀了下去,眼見著街頭的花草紅了一片又綠了一方,水知道韶光又飄忽了三百丈,歲月又增添了抬頭紋,生命之河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悄然逝去,真個是歎年光過盡,書生老去啊!

心裏就覺得空落落的,不是滋味。行行複行行……生命的衰落是什麼?人生的沮喪是什麼?不是歲齒,不是年輪,而就是這種了無新意、輕車熟路、苟且的重複。

就懼怕起來,想要打破僵局,推開屏障,讓血重新青春般地灼熱。有一天,就不打“的士”,也不坐公共汽車,隻騎著自行車,箭一樣地駛向三十多裏外的北京大學,當年我做青工時就天天這麼跑來跑去。還有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登上台,放開音量唱了一曲《康定情歌》……隻覺得渾身痛快,心兒格外放鬆,自己跟自己做了一回對又戰而勝之,有一種衝破了什麼的興奮感。

然而當夜幕降臨,抬頭仰望湛藍深袤的蒼穹,那個巨大的問號卻依然還掛在上麵。是啊,小小的七寸磚頭,怎修補得了生命的長城?

因此就格外強烈地有了一種逆反心理,竟然幻想:要是能出點事有多好,哪怕能迷一次路呢?

就渴望迷路!

路卻不是那麼容易迷的。

別說大都市的北京,每條街都是東西南北,橫平豎直。就是偶爾到外地去跑跑,也有當地同誌照顧周詳,唯恐有個什麼閃失。這也就漸漸形成了一身的嬌氣和惰性,怕風、怕雨、怕雷電冰雹、怕苦、怕累、怕超越規矩,任憑慣性,失了勇氣,不再敢投身到不可知巾去冒點什麼險。

人整個地覺得萎縮卻就是站不起來……

今年春天,應浙江衢州市政府之邀,去采訪這座舊貌換了新顏的古城,竟意外地在大山中迷了路。

那天陰翳蔽日,細雨濛濛,我們一行十多人,去爬當地名山仙霞嶺。

仙霞嶺在共和國的版圖上,雖然渺小得連一個蠶卵般的小黑點兒的位置都占不到,但是置身在它的山麓皺褶裏,還是被它的氣勢所震撼。它其實並不陡,無有黃山的斷壁削峰,也不高不險,滿山綠樹,綿延著就上了山。它的奇絕在於大山中間,有著一條丈寬的竹林碎石道,這是當年黃巢起義軍走過的路!黃巢軍在這裏修築了四道關城,阻礙了官軍的追殺堵截。不但如此,據說後來這條路被一代又一代開鑿維修,直到如今,還一直從浙江通往福建,如果靠腳板走的話,三天三夜就可以走到。

下午兩點多,我們一行人登上這條英雄路,去尋覓黃巢軍的悲壯業績。

路隘,林深,苔滑。沒走上幾步,大隊人馬就被迫化整為零。我和西北軍旅作家楊聞宇邊說著話,邊跟前麵的張抗抗幾人拉開了距離。到了第二道關城,抗抗他們一閃身,就消失在濃濃的密林之中。

我和楊聞字拔腿就追。

風搖曳著竹葉,雨洗刷著碎石,路的確很難走。我們一會兒出一身熱汗,一會兒又澆一身冷雨,氣喘籲籲,一直越過第四道關城,又往下追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他們的蹤影。其他人也一個都不見了。偌大的山中,就好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餘下的,就是偶爾從空穀傳來的鳥鳴。我們不知是怎麼回事,又怕被人嘲笑落後,隻好悶著頭一路追過去。

就這樣競翻越了一整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