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日三秋(1 / 3)

13.一日三秋

題記:

三秋:初秋,仲秋,暮秋。三秋過去,嚴冬的鐵蹄就踏過來了!

那一日天將欲曉,本來都要起床的,我卻突然做了一個極其荒謬的夢。我夢見一位渾身披著金光的女神,對我說:“今天,你的城市,將完結三秋。”

我不信。那些日子,恰正是北京秋天裏少有的好天氣。

說來,霜降以後的北國,確實不似南方的秋天,於小風習習、絲雨細細之中,漸漸地由燠熱演繹出溫潤:而是刀砍斧劈似的,一夜之問,說聲冷,就滿世界裏到處都充斥冷的概念——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冷,最難受的就是呆在屋子裏,稍稍坐上十分鍾,寒意就能沁入骨髓,令你周身寒徹之後,產生一種永難忘懷的懼怕。這種日子裏,別說讀汙寫作會大受影響,就是人的心情也要被打上折扣的。可是今年據說是閏八月的緣故,深秋不寒,已劉十一月下旬了,太陽依然葆有暖人的熱度,樹上的綠葉也隻是皴染上一個窄窄的金邊。天氣預報的溫度競和江南一樣高低,令喜熱懼冷的北京人打從心眼兒裏舒坦。逢上高天藍澈、陽光金亮的日子,我也會覺得情緒大振,工作效率會比陰寒天高出九十多倍。

所以,我絕口對女神說不信。與其說是不信,莫如說是不願意,不希望,不接受,或者幹脆就是懼怕。

可是神威嚴地說:“人算不如天算。”

我定睛細看,不由得一激靈——我的天,你道這位神是誰?她竟是大名鼎鼎的簡·愛小姐,整個兒英國曆史上最有個性的女人。

我嚇壞了,可是又不甘心,訕訕說:“那我和您打個賭吧?”

簡小姐噗嗤一聲笑了,然後十分沉著地說:“那好吧,你趁(‘趁’:北方土話,‘擁有’的意思)什麼?可以全押上。”

我揪著太陽穴,使勁兒地想了大半天。可惜我真的是一貧如洗,不趁什麼金山銀海,隻守著一個精神的家園,一天到晚苦苦徘徊其中,自己跟自己較著勁兒。我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最後一咬牙,從牙縫裏擠出十四個字:

“要、是、我、輸、了,下、輩、子、還、叫、我、做、女、人!”

真是找死!是不是?

我哆哆嗦嗦出了家門。一路上心懸著天機,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鬼鬼祟祟地老想往天上斜。

還好,我覺得起碼太陽還正常,像往日一樣一寸一寸地升高著,顏色也還是金黃的。

不過再仔細往地麵上偵察,不由得心驚肉跳了一大下:街上好像是有點怪異?馬路上的人比平時多了七千倍,而且全是披肩發,全描著眉毛,畫著眼睛,擦著胭脂,塗著口紅,穿著裙子。明明沒看見誰在開口講話,可是空氣中老是傳來“嗡嗡,嗡嗡”的聲音,就是幾千人幾萬人同時在說話的那種聲音,力量大得很。

於是我囑咐自己加點兒小心。

進了辦公室,一眼就看見我那張紅色的辦公桌上,擱著一封黑色的來信。素不相識的讀者,劈頭第一句便是:

“競想不到一個女人會有這樣高尚的境界。”

這是什麼意思?我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兒來,趕緊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沒人注意,就捂住嘴巴往下看。通篇倒全是頌揚的話,原來,是他讀了我的一篇散文叫作《女人不會哭》之後,引發了知音難覓又終於覓到、不寫封信表達出來就難耐激情的一腔感慨。說實在的,這封信很打動了我,頓時使我淚水六萬丈,有一種士為知己者寫的知遇之喜。可是反複推敲這第一句話,又總使我耿耿,差不多要叫出來:

“女人怎麼啦?女人就不能有高尚的境界?”

真是再偉大不過的奇談怪論!而更荒謬的,它竟是以真心實意的讚美為魚雁,走了許多路因而是經曆了許多磨難,才千裏迢迢來到我麵前的。我一時思接千載,懸想聯連,一個沒忍住,扭頭將信遞給我的“搭檔”H君。

H君乃風度翩翩一學士。有高等學曆,有書香門第的教養,還有青春的新銳感覺,很棒的一個小夥子,算是人尖子裏麵的人尖兒。可是他看了信之後,狡黠地一笑,不表態。隻用一根長長的手指頭,像敲打著靈魂一樣,敲著桌上的報紙說:

“女孩兒可千萬不能讀博士。”

我問:“怎麼啦?”

他大刺剌地說:“讀成了不也就變成傻子啦。”

“哎呦——歪!”

那張報紙上刊登著“中國女博士”專版,介紹了幾位傑出的女博士。其中有挺漂亮的女孩兒,秀外慧中,顯得又聰明又活潑又可愛,可是H君竟口出這樣的胡言亂語,令我大為驚詫。又一陣悲哀襲上心頭:連這麼年輕這麼優秀的知識分子,也還是這麼忠心這麼不二地追隨著孔老二先生,可見中國女性的前進之路,還有多少陷阱、斷層、沼澤、埋伏和大地震在等著我們啊!

心裏覺得別扭,把頭扭向窗外,突然嚇白了臉:太陽已被封鎖在層層疊疊黑雲裏!五彩繽紛的菊花、玫瑰、一串紅、美人蕉、大麗花,還有香蕉、蘋果、大鴨梨,頓時頭也耷拉了,身子也蔫了,全都灰頭土臉的失卻了顏色。而楊樹、柳樹、槐樹、桑樹、楓樹、銀杏樹、合歡樹、黃桷樹、梧桐樹,甚至包括鬆樹和柏樹,所有的綠葉都正在“嘎嘎啦啦”地受著刑。肉眼都能看見的一排又一排黃顏色的蟲子,就像一隊隊凶神惡煞的憲兵,正獰笑著、囂叫著、心裏陰暗著、手舞足蹈著、得意洋洋著,強行往上麵塗抹著霸道的黃色,“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對了,就這感覺。

我想起簡·愛小姐的讖語,不由得心驚肉跳!

不過還好,中午時分,當我騎著自行車,沿著二環路向北京大學奔去時,天上沒有下五十萬級狂雪,也沒有刮四百萬級大風。

這是北京最漂亮的一條路,曾經花了巨大的人力財力,大搞沿線綠化美化。我居心叵測地東張張,西望望,看了又看,瞄了又瞄,目標當然是每一棵花木,連小的也不放過。還好還好,甭管是什麼樹,也甭管是闊葉、針葉還是藤科,葉子的顏色雖然一色兒地黃了,但葉梗還堅挺,繃著勁兒地支撐著葉麵,像在不服氣地抗爭著。葉麵呢,也還平展,還有珠圓玉潤的光澤,不像是三五天就能幹萎枯卷掉下來。

我稍稍、略略、微微放下了點兒心。

我是去北大開會的,參加“婦女與文學”國際研討會。今年在中國做女人,可以不時遇上點兒小感覺,強刺激一下,就好比平時在家裏沒什麼位置的二妞,一來了客人,她也就跟著變成廠個人兒。已經參加了好幾回關於女人的會,也跟著出了兩本不用自己掏錢的女作家叢書,還接到許多關於女人內容的約稿函、電話甚至電報——其實我覺得已無需再寫,全國的大報小刊,早已是“滿天風雨下西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