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是個女權主義者吧,不然怎麼堅持穿褲子?”
她“咳”了一大聲,抱怨說:“啥‘男拳’‘女拳’的,也忒麻煩了!上午還都叫穿裙子呢,下午又非讓換上褲子不可,這不,俺是剛家去換上的。您瞧,一眨抹眼已經快五點了,拉完您就又得朝家奔,接孩子,做飯。等刷完家夥(北方農村土話:‘刷完碗’),晚末響兒還得再出來拉幾趟呢。”
我氣急敗壞地問:“那你丈夫呢,他什麼也不管?”
她沒好氣地說:“大老爺們,哪兒有整天摸炊帚把兒的,那還不更讓人戳俺的脊梁骨啦?俺們農村,照你們城裏婦女的‘解放’,還差老鼻子呢!”
我啞然。
此時天已漸漸暗了下來,暮雲越壓越低,瞑色進人了高樓。東區的高樓可真多,一座座豪華大飯店遮天蔽日,燈紅酒綠“晃花了我的雙眼,根本沒看清這裏的秋是否還在樹梢?萬幸的是我沒有遲到,氣喘籲籲剛坐定,三位意國女士翩然進了屋。通過介紹,知道了一位是學者,一位是教師,一位是社區服務職員。三位近年來皆全力研究婦女解放問題。”
我給她們講了我的一篇文章《給女人分品》。說來,該文還是由一位頗有地位的男士對我的提問引發出來的。他告訴我女人一共有五個品類:①家庭型。②社會型。③感情型。
④色情型。⑤享受型。然後他就問我,我認為哪一類是上品?我直言不諱地對意國女士說,99.999%的中國男人,都是給“家庭型”以上品待遇,其內涵一言以蔽之,就是女人要留在家中(即使女人出去工作,也要把心留在家裏),把男人伺候好。可是現在也有不少中國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逐漸有了自己的想法,認為男人不應該是女人唯一的一片天,女人也應該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情感,還有自己對生活的要求、享用等等。當然,阻力還像泰山壓頂一樣可怕,因此女性的犧牲,比如被迫離家出走乃至離婚、遭受打罵甚至致傷致殘毀容、被社會輿論唾棄,有的死無葬身之地等等,也是相當慘重的。“又當然”,我忽然記起“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這句名言,趕緊補充說,比起萬惡的舊社會,我們今天已經進步了許多許多。
三位意國女士聽得目眩神迷,六條眉毛一忽兒九點一刻,一忽兒十點十分,一忽兒八點二十,三張臉也一會兒拉長,一會兒變圓,一會兒成為三角形。她們還不斷地提出很怪誕的問題,比如“你寫作是為了男人還是為了女人?”“你認為是男人還是女人能夠拯救世界?”等等。於是我也開始向她們提出更怪誕的問題:“你們願意做男人還是願意做女人?”……
可惜時鍾“咣!咣!咣!咣!”,又像戰鬥警報一樣敲響了。我實在不能再延誤了,隻好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致歉,然後又成為一隻美洲花豹,三兩步躍到馬路上,慌裏慌張鑽進一輛的士,一迭聲催司機快開。這回,天曉得怎麼竟還保持著相當的清醒,沒忘記看看路邊的樹梢——長安街上的楊樹葉倒還掛在枝頭,可是每一片葉子都像煮熟的蓴菜一樣曲卷著,情形岌岌可危!
混亂之中,沒留神這會兒是褲子還是裙子?
四
後來我的腦了就混亂起來,下麵的事記不大清了。
隻記得當麵對著巨大的播音機器時,我感到自己仿佛變成大獅子腳爪子下的一隻小老鼠。我拚命掙紮著,用盡全身的血、肉、力氣、精神、靈魂,還有信念、真誠和責任感,竭力端出一副從容不迫、信心百倍、自尊自強、精神抖擻、整個兒革命熱情蓬勃高漲、活得要多帶勁兒有多帶勁兒的架勢,侃侃而談。
我記得自己至少念了三十六遍“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至少背誦了四十八遍“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還至少鏗鏘了八十四遍“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最後,我第一百六十八遍地重複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足曲折的”從而結束了我的講演(據後來主持人告訴我,我的講演效果相當好,反應熱烈。我自己也接到一大摞聽眾來信,有的“心潮澎湃”,有的“熱血沸騰”,有的“熱淚盈眶”。而在我自己的內心深處呢——實實在在,感到大慚大愧呀!)我還記得從播音間一出來,就趕緊飛奔到電話機旁,播通了家裏的號碼。我的女兒北京史家胡同小學六年級二班中隊主席梁思彥小同學,一聽是我,就在電波那邊不滿意地大喊起來:
“媽媽這麼晚你還不回來明天我們要考試老師讓家長幫助複習你怎麼一點兒也不關心我……”
我頓時又掉進冰窟窿裏。心裏急得一竄一竄冒出火苗,燒出了一身淋漓大汗,趕忙急赤白臉衝出廣播大廈。
這回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奔到長安街上,我就哭了。
不用說你們也知道是為什麼了——隻見滿天滿地,像灑傳單一樣,飛舞著蕭蕭瑟瑟的落葉,伴和著滿世界滿宇宙“咿咿啊啊哇哇”的悲鳴。那些楊樹的、柳樹的、槐樹的、桑樹的、楓樹的、銀杏樹的、合歡樹的、黃桷樹的、梧桐樹的,甚至包括鬆樹的和柏樹的落葉,初始離開枝頭時,是黃顏色的,發射出一種十分怪異的金亮亮的光芒。黑夜中,這些通體透亮的萬千葉片,就像找不到家的孤魂一樣,拉著呼嘯,打著旋兒,飄飄忽忽,搖搖擺擺,在半空中盤桓著,延宕著,掙紮著,竭力抗拒著強大的地球引力,不願沉淪到大地上。而當它們剛一落到地麵上的刹那間,一下子就變成了皚皚白雪!於是,滿大街,滿屋頂,滿世界,滿宇宙,滿天,滿地,滿身,滿臉,滿人心,一切都讓威嚴的白雪遮蓋住了。
我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種雪!它們不是無聲的,而是像北風一樣“嗚嗚嗚”吼叫著;不是一層一層地鋪灑著,而是一丈一丈地竄躍著;不是冰涼刺骨的,而是灼熱燙人的;不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趙飛燕、王昭君、楊玉環,而是從金戈鐵馬中廝殺而來的花木蘭、穆桂英、秋瑾女俠。它們分明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白雪了,而演變成為具有現代內涵的白色火焰,平地三千丈,熊熊燃燒著,衝大揮舞著強勁有力的手臂……
人街上空無一人。
秋真的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