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整天“女人,女人”的,可以說自我感覺良好得無以複加了吧?可是不,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麼還老是貪得無厭蛇吞象,老是不知足,老想拽住大街上隨便一個中國女人,問問“世婦會”給她的命運帶來了什麼沒有?
正想著,前麵大步流星走著一位婦女,就忍不住追上去,問了這麼一句。誰知他回頭就嚷:
“你看清楚了啊,你!我可不是女的啊!”
我大愕:真的不是女性!“可是你穿什麼裙子呀?你!”
“誰規定男的不許穿裙子了?”他就像攢了三億天的氣可找著了出氣筒,站在大馬路當間,鬥雞一樣嗷嗷開了:“噢,就許你們女的穿我們的男襯衣、男褲子、男襪子(還有穿男背心兒和男褲衩兒的呢),就不許我們也瀟灑走一回?這也太不平等了!現如今我們男人怎麼這麼受欺負?告訴你我們也不幹了啊!”
“好好好,你穿,你穿,你穿!”我無心戀戰,且讓且退,趁他一個不注意,蹬上車子就跑。他還在後麵不依不饒呢:
“你睜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誰沒穿裙子?”
“噢呀”,我心裏一亮,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滿大街裙子呢,卻原來是男士們已經覺得忍無可忍,開始反擊了!
可真是多事之秋。
一進北大會場,就看見了許許多多的金發碧眼。並不都是女的,也有著星星點點男士,像是點綴在宇宙星河裏的幾顆大行星。他們倒挺守舊,按正式出席國際會議的禮儀,俱穿著筆挺的西裝,規規矩矩打著領帶。主席台上,培蒂·弗裏丹正在做報告。
弗裏丹女士可不是個小人物。她已年過古稀,一頭銀發,在頭頂上衝起一圈神聖不可侵犯的光暈,顯示出她倔強與堅強的生命存在。
老太太是美國著名的婦女運動領袖,從本世紀三四十年代起,就置身於美國婦女解放運動,曾以一本《女性的奧秘》開世界女權主義運動先河。雖然當今在西方,女權主義運動經過發展演變,已經由單純要求男女平等平權,深入到思想、倫理、道德、文化、哲學以及對人類的終極關懷等等觀念領域,作著更進一步的反思與追問,連“女權主義”的名稱也已被更為科學的“女性主義”所取代;但是在我們中國,與我們大部分汲汲於吃飽穿暖、一小撮論戰穿裙子還是穿褲子的男男女女們,還有如登月的太空人一樣毫無關係。
正想著,忽然就有了關係,弗老太太在台上點了我的名:
“韓小蕙,你,有沒有負罪感?”
“有!”我連忙像答到一樣大聲答有。比如我今天來這裏開會,不能按時下班回家,就覺得欠了男人的,一進家門就直奔廚房去攻讀家政大學物理係,刷鍋洗碗帶掃地……
“知道,知道。”弗老太太忙不迭說,“和你一起來開會的男士們,可就大相徑庭了,他們可都是大功臣,一進家門是從胸腔到腿肚子,從頭發梢兒到小趾頭尖兒,全裝滿了居功自傲的感覺,恨不能把鼻子翹到腦門兒上,叫太太們把飯都喂進嘴巴裏。知道,知道,這種感覺我太熟悉了,我當年都經曆過,我們美國女性都經曆過,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走過來了嗎?你肯定走過來了嗎?”
培蒂·弗裏丹女士雙手一攤,聳了一把肩。
我悵然、惘然、淒然、慘然走出會場,蹀躞未名湖畔。哎呀,真是槽了!剛才還宛如翡翠瑪瑙一樣碧綠的湖水,怎麼突然之間,水色就灰蒙蒙的像汙水池一般了?三二十株殊荷,戚然凋立水中,無奈地曲卷著黑色的葉子,弓著腰,低著頭,像是在為自己默哀。七八叢枯幹僵黃的蘆葦,也全無了“楓葉荻花秋瑟瑟”的韻致,仿佛冰天雪地中凍僵的孤老,徒然地伸著手臂,向天空抓撓著無望。更有本來詩一樣美麗的銀杏樹,此刻忽然“轟隆隆隆”一陣怪響,眼瞅著一顆顆金星似的小圓果“紛如雨”落滿一地,有淚如傾呀!
我一著急,心頭突然冒出李清照的一首詩“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這首千古絕唱的《一剪梅》,過去千百年來、千萬人之口,一直是當作愛情詩解,我也信然。
可現在,感覺怎麼不對了呢?對於千古才女的李清照來說,“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我不相信隻一個“愛”字了得了——以她的才氣、詩文,她的行為舉止、方方麵麵,早就衝破了規矩的極限,比得男人黯然失色,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罪過?難道能說封建主義的繩索隻去捆綁世間的女子,獨獨對她一人網開一麵?
騙誰呀!所以,李易安的過這一個“秋”字,和簡·愛小姐對我說起的那一個“秋”字,都驚天動地,泣遍鬼神——思悠悠,恨悠悠,恨到秋來方呀始驚魂!
我開始有點兒害怕了:難道秋真的要斷送在今天?
不由得雙手合十,低首下心,嘰裏咕嚕地向所有神明發出最虔敬的哀告:“可——別——介——!”
三
挎包裏的BP機突然像警報一樣地叫起來。
是我的朋友著名女詩人李小雨。她要我五點半趕到意大利使館文化處,說有幾位來參加世婦會的意大利女代表,想跟中國的知識女性座談交流。我忙說不行,晚上中央台的“今晚八點半”節目,還讓我就女記者生涯去做現場直播(又是勞世婦會的大駕特意安排的)。她說行,八減五等於三,還有好幾個小時呢。我複說不行不行,中央台的我還沒準備好呢,哎,真的,你說該講點什麼好?雖說現在全世界的女人這麼一來,咱們中國女人這陣子的確是夠“抖”的,可我怎麼整個兒還是一個“唯有淚千行”的反動感覺,是不是徹底的不可救藥了?小雨這會兒可顧不上我的感覺不感覺了,她斷然說了一聲“等你”,就把電話掛上了。
我一看表已經四點半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隻好像澳大利亞袋鼠一樣狂奔到大街上,猛揮手攔住一輛的士,冒著被司機斥死的危險,搶開車門就往裏鑽。司機人高馬大,一身男裝,卻細聲細氣地問:“您去哪兒?”我接受了中午的教訓,小敢造次,悶頭窩在座位上。誰知她主動朝我嫣然,一笑,告訴我她是女的。我這才敢往她的身上看,嘿,她倒穿著褲子!忍不住把中午的遭遇講給她聽。她笑得前仰後合,我趁機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