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人生難耐是寂寞(1 / 3)

10.人生難耐是寂寞

你懂得什麼是寂寞嗎?

——有一點兒懂。

你的心被寂寞之火灼傷過嗎?

——是的,傷了又複,複了又傷,永無休止。

有時候一整天接不到一個電話,心裏便空落落的。

尤其是心情憂鬱的時候,便分外不堪忍受,有一種被人遺忘,被世界拋棄了的感覺。

沒裝電話的時候,無牽無掛,仿佛也還過得挺好,自從家裏響起第一聲呼喚的鈴聲,它就成為家庭的血脈,不可須臾阻斷了。無論公事、私事,大事、小事,有事、沒事,一天不接上幾個電話,就覺得缺少了點什麼。有時更深入夢,懵懵懂懂聽到電話鈴響,也倏地跳起身去“喂”,心裏反倒覺得踏實。最怕的就是電話響了一聲又不再響,便癡癡地等待,若等不來,心裏就不踏實……

不單是我一個人,家裏有電話的,十個有十個都是這種心態,有時聽見他們說“我現在電話很少”,便心有靈犀一點通,能體味到他們的言外之意。

這是一種什麼心態,我曾細細琢磨過,卻沒想出個明白。按說古人交通閉塞,通訊困難,荒村絕路的,還能自持、自處;今人交通發達、電網密布,通話見麵容易得很,反倒焦慮不安,寂寞難耐。如此看來,一代代最新的信息傳播工具,隻不過顯示了人類物化征服的成功,於我們的精神危機絲毫無補。甚至越努力,越征服,人類的寂寞傾向越加嚴重。

那麼,是否把電話拆掉,重新返樸歸真,恢複古代的生活方式,就能好一些呢?

回答是那更不行,古人有古人的鎮靜劑,今人有今人的新苦衷。問問電話擁有者們,你若把他們的電話拆除,誰不給你橫眉立目那才怪!

人,是最不能忍受寂寞的動物。

其實,電話的有無,還不過是身外之物,說起來微不足道。真正內心深處的寂寞,那滋味,即使十部電話整天在你耳邊響個不停,那也難挨。記得到十二歲頭上,“文革”突起,父親被鬥,一夜之間,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對我板起了臉,再沒有人跟我說一句話,那孤獨給我的傷害,至今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還令我膽寒。身在喧囂的人海,卻喪失與人說話的權利,好幾回都令我想到死。死倒也罷,小小生命沒長成,本不足惜,真正悲哀的是從那時我便落下人際關係恐懼症,至今久治不愈。

所以,在人類所有情感中,我始終認定,最難耐的就是寂寞。它們付出的代價絕對超過生命。它來的時候,人就仿佛被拋進一個無底的黑洞。任你怎麼掙紮呼嚎,回答你的,隻有猙獰的空闃。世界就這麼突然地從你眼前消失了,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

成年以後,我曾多次思索過童年的那段遭際,慶幸那時我尚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孩子;比起孩子來,成年人活的當然更不易。

一位中年女作家曾不加掩飾地對我說過:

“我雖然不喜歡文壇,但我又耐不住寂寞。”

難得她脫得這樣直言不諱,我知道她說的是心裏話。

在常人看來,作家們是活得最瀟灑的人了,上班就坐在家裏看看書、寫寫字,既沒有工廠千轟萬鳴的噪聲,也沒有上下班擠公共汽車的煩惱。可是人們實在是不知道,在作家們的生活當中,也確著這樣的日子:他們寧願到人群裏去享受擁擠的快樂,也不願再獨坐一分鍾!在孤寂麵前,人人都是脆弱的,包括作家們在內,包括名作家們在內。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簽名售書、讀者崇拜、記者采訪、編輯約稿、作品的討論、評論家寫書評、圈子內的小沙龍……雖然繁不勝繁,電常常聽見他們抱怨不堪重負之類,但有幾人不是心甘情願投入其中?若真的終日裏門前冷落車馬稀,還有幾人能寫出大作來?當然,話也不能說得這樣絕對。近人之中,就有這樣的例子,比如文學界就流傳著錢鍾書先生的一件逸事:當一九七二年尼克鬆總統首次訪華之時,錢先生接到中國政府招待會的請柬,據說他淡然地說了一句:“尼克鬆與我有何幹係?”遂將請柬置於一邊。錢鍾書之外,亦還有一沈從文,不但退身人海,亦退身文壇,晚年隻是默默從事中國服飾研究,真正堪稱耐得住寂寞。然而耐是耐住了,同時也不知禁受了兒多心靈的掙紮?

“耐”者,辭典解釋為“受得住,禁得起”之意。我就想過,當曹雪芹在北京西山撰寫傳世絕作《紅樓夢》時,食不飽腹酒常賒,可謂孤苦伶仃至矣,隻有他度過了那難挨的歲月,所以中國隻有一部《紅樓夢》,唯一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