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的大院,我昔日的夢(1 / 3)

9.我的大院,我昔日的夢

我小的時候,家住在北京東單附近。

稍微熟悉北京地理環境的人都知道,東單距天安門僅一箭之遙,過去有牌樓一座,是進入皇城的標誌,因此得名東單牌樓。解放前,東單牌樓一帶居住的多為有錢、有身份的人,房舍地貌因而得以儼然些。若從高空俯瞰下望,紫禁城那一大片黃瓦紅牆的宮殿外圍,便是橫平豎直街道上的四合院群落。這些四合院,一般都是硬山式建築,青磚灰瓦,大屋頂的簷下盤座著爬滿青青葉的葡萄架。高級一點兒的,還有一扇紅漆綠楣的大木門。門裏是迎麵一座石影壁,門外蹲著兩隻把門的小石獅。

這小石獅子似獅而又非獅,頭部、四腿、爪子、尾巴等等全部嵌進,石中,造型之洗練,令人想起遠古的墓刻。

然而我住的那座院子,卻是一個迥然的例外。

那是座深宅大院,深到占據了兩條胡同之中的全部空間,大到差不多有天安門廣場那般大。院內沒有大雄寶殿一類的大屋頂廟宇,也沒有飛梁畫棟的中國式樓閣亭台,更看不見假山、影壁、小橋流水的東方風光。而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小世界——綠草如茵,中間高聳著巨型花壇。樹影婆娑之間,是一條翠柏簇擁著的石板路,通往若隱若現的一座座二層小樓。小樓全部為哥特式建築,平台尖頂,米黃色大落地門窗,樓內諸陳設如壁爐、吊燈、百葉窗等全部來自歐美,牆外爬滿茂盛的爬山虎……在東單牌樓一片寧靜的四合院群落中,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座西方園林,不由令人想起黃山的“飛來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這一個卻是人工玉成。都如此說,大院是美國人一九一七年始造,屬協和醫院建築群落的一部分,連各個小樓的編號也是與整個協和樓群排在一起的。也有人說,這是用清政府喪權辱國的“庚子賠款”建造起來的;不過查史書記載則不是,那卜麵的文字寫著用的是洛克菲勒財團的慈善投資。還有庶民說,解放以前,這個院叫“兩旗杆大院”,說是門口常年飄著中國和美國兩杆國旗,裏麵住的都足洋人和高級知識分子。這一說未免帶了點“洋奴”的嫌疑,我因此想考證是否確鑿。按說年代並不久遠,本應不難考,可是因了老人們的緘默,我也就至今沒有弄清究竟。

不過住高級知識分子一說足不錯的。解放前,能夠躋身大院並住進小洋樓的華人,全部為協和醫院的專家教授。我國著名的外科專家黃家駟教授,就住在第四十一號樓,我小時聽說他是英國皇家醫學會在中國的唯一會員。還有我國著名的婦產科專家林巧稚大夫,住在第二十八號樓。有故事,說是解放前,凡有病人找到林府上,即使是衣衫襤褸的窮人,林大夫也一律不讓門衛擋駕,而是免費診治,有時還施以錢財,致使京城遍傳林巧稚美名。

大概是因這些因素,老北京的平民百姓,過玄從這院門口走過時,都是懷了敬畏之心的。久而久之,百姓們的嘴上便約定俗成了對它的稱謂——“協和大院”這稱謂一直沿襲到現今。

解放後,黃、林二位仍住在這裏,其他教授們也仍住在他們各自的小樓中。那時的等級依然是森嚴的,正教授,即一二三級教授者,可以住一座一座的帶有木頂涼台的獨樓,這樣的獨樓共有七座。副教授,即四五六級教授者,則隻能住連成一片的有涼台而無木頂的聯樓,雖然叫聯樓其實也是各個獨自成一統的小樓,不過外在的建築結構連在一起罷了。

我有幸住進這樣一座大院中,托福於我父親。那時我父親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一個軍官,他所在的部隊恰巧是北平和平解放後接管協和醫院的部隊。一九五五年,這批軍隊幹部全部脫下軍裝,留在了協和醫院和中國醫學科學院係統。

當時的這批幹部們也逐漸變得拖家帶口,住房成了問題。但這支紀律嚴明的部隊於教授們的洋樓秋毫無犯,隻在大院後邊辟出一片荒地,蓋了一座四層的宿舍樓和三排平房。這些磚木結構的新建築自然遠遠比不上泰國優種稻米灌漿、菲律賓上等木板鋪地的小洋樓舒適高級,但軍隊幹部們從軍政委到小排長,沒有一人搶占教授小樓,這種狀況差不多一直保持至“文化大革命”。

我家住的是三排平房中的兩間,門前也盤了一個葡萄架。父親那時在做醫科院的組織人事工作,經常出入各個小樓的教授家門,我有時也跟著,便得以窺見小洋樓內的高級陳設。

其實小樓們對父親來說並不陌生,解放前夕,父親和他的共產黨員同學們,就曾接受地下黨的指派,以進步學生身份進入一座座小樓內,做教授們的爭取工作,有一回,他當年的一位同學來家,還感慨地說起某次到××教授家去,教授請他們吃草毒冰淇淋的情景。我的父親卻從未說起過那段輝煌的曆史,他始終對教授們彬彬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