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大約,一直等到“文革”結束以後,也就是1977年的春天,曹禺老師在接受國外著名記者趙浩生先生采訪時,才把心中的全部秘密和盤托出,公之於眾。

我們不妨再來重複一下曹禺老師的話。

他說——

“我的遭遇還算好的。被關了幾年,後來又勞動。勞動本來是很好的事,如果把勞動當成懲罰、侮辱,那就不太好了。不隻要勞動,而且跟家裏隔離,甚至影響到孩子,一直搞得你神誌不清,最後甚至會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對。因為他們成天逼你念叨著:我是反動文人、反動學術權威!……

“(趙浩生問:‘您的最大罪狀是什麼呢?’)反動呀!反動文人,反動權威,三十年代文藝黑線,腐蝕了許多年輕人……真難說,我們寫的東西最初出現的時候,還有人說過我們進步。他們逼著你招供,供了以後不但別人相信,甚至連你自己也相信,覺得自己是個大壞蛋,不能生存於這個世界,造成自卑感,覺得自己犯了大錯誤,不要寫戲了,情願去掃街。這種自暴自棄的思想就產生了,這種思想上的折磨比打死人還厲害。”

後來,1986年的秋天。

他又補充說——

“做人真是難啊!你知道‘王佐斷臂’的故事吧!戲曲裏是有的。陸文龍好厲害啊,是金兀術的義子,把嶽飛弄得都感到頭痛。是王佐斷臂,跑到金營,找到陸文龍的奶媽,感動了奶媽,把陸文龍真實的遭遇點明了,這樣使陸文龍認清金兀術,他終於明白了。王佐說:‘你也明白了,我也殘廢了。’這個故事還是挺耐人尋思的。明白了,人也殘廢了,大好光陰也浪費了。讓人明白是很難很難的啊!明白了,你卻殘廢了,這也是悲劇,很不是滋味的悲劇。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多太大了。”從本質上看,尊嚴是不可能失而複得的。毀掉了尊嚴就等於毀掉了一切。

我以為,曹禺老師的這兩段話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力,也非常高尚的。前者是指精神折磨的可怕程度;後者是指精神折磨的嚴重後果。一個充滿創造力的人,一個有過難能可貴的創造力的人,遭遇了這樣的精神折磨其後果是難以想象的,是驚心動魄的。須知,一切美都是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這樣做既是對人性、人格、人權的重創,也是對國家、社會的重創,因而造成了永遠不可彌補的重大損失。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知識分子,最能使其恐懼,使其痛苦,使其昏迷,使其凝滯,使其欲活不成、欲死不能的,大約就是精神上的折磨和蹂躪,就是精神上的“酷刑”,就是精神上的自我喪失,也就是尊嚴的徹底轟毀。而且,即或後來“明白了”,“人也殘廢了!”這裏看得出,曹禺老師正是把自己的尊嚴放在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位置上,他要竭盡全力地堅持尊嚴,維護尊嚴,保衛尊嚴。他認為一個人的尊嚴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人類作為高級動物,正是由於具有靈魂,具有尊嚴,才區別於其他低級動物的。這裏的話,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一個人的內心所應有的深度、廣度和力度。這,實在是逼人三思,更耐人尋味的。

最後我還想說的是,本來一個人的靈魂就是非常複雜的,而曹禺老師更是有一個豐富、複雜、多樣又可變的靈魂。用萬方的話說:“它太複雜太豐富,太精致太脆弱,太旺盛太強烈,太荒謬太狡猾……根本沒有窮盡。”“痛苦是他的天性。”(即成為藝術家不可或缺的痛苦。)“我深知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的生命是一種半感官半理智的形態,始終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鼓動,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都是充滿了矛盾,而且都加倍地放大了。”我完全讚同這些理解,這些觀點。也許還要補充一點的是,在他靈魂裏存在的對立物中,並不是處於恒定的狀態,恰恰相反,是處於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因你有我,因我有你”的互動狀態。源源不斷的大悲和大喜都是從這裏產生的。不妨,我再借用一下萬方的話:曹禺老師“是一個極豐富極複雜的人,他一生不追求享樂,他很真誠。他有很多的缺陷和弱點,但是他沒有罪孽。”因此,這些幾乎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本書,隻能對曹禺老師後半生部分的創作狀態、生活狀態、思想狀態客觀地、如實地、比較全麵地做一些介紹和解釋,借以引起讀者進一步的思考和判斷。從某個意義上說,這不隻是對他一個人的,而是對他那一代作家、文人的思考和判斷。如果真能做到如此,那我就會感到榮幸之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