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寄希望於未來
結尾,我們不妨把目光集中在曹禺老師生活的最後一些年裏。
1986年10月6日,曹禺老師極有興致地來到天津南開中學——五十多年前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是被學校師生盛情邀請來故地重遊的。老師和同學熱烈地簇擁著他,當聽到有的同學喊“曹爺爺”的時候,他的眼睛裏湧滿了淚水;當校長把一枚“南開紀念章”掛在他胸前的時候,他激動得手在發抖,一時無以作答。
在這種情況下,曹禺老師不平靜地做了即興講話,這是一個語重心長的重要講話——
感謝我的母校——南開中學的各位師長,各位同學,給我這樣熱誠的歡迎。
剛才這位同學叫我“爺爺”,我確實惶恐。是啊,我的確是個爺爺,我有孫子,但是從我的思想看,我不是個爺爺,還是很幼稚的。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從我的願望來說,我希望我是剛入學的那個樣子。我很小,13歲就進了南開中學,15歲進了南開新劇團。所以,我希望你們叫我一聲“同學”,我就更高興一點。但我們是唯物主義者,這是沒有法子挽回的。我永遠忘不了南開中學,怎麼這樣講呢?在我中學時代,它使我真正睜開眼睛看世界,並且知道什麼叫好人,什麼叫壞人。這很難,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一個人能夠看清楚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哪件事情是是的,哪件事情是非的,很不容易。我的感覺,在小的時候就打了基礎,而不是到了大學,到了研究院才打基礎,就是說在中小學就打基礎。而我是在南開中學打的基礎。那時是六年製,我先上的是初二,病了一年,也是讀了六年,我毫不後悔。在病中,許多很好的同學、老師來看我,幫助我。南開中學的生活十分豐富,不隻是在課堂上,還有許許多多的課餘活動。我學的是理科,我喜歡化學,那時很想在化學上學點東西。甚至,我也很喜歡數學,那時高中已經有了近代的幾何教學了。恰恰有幾位好老師,張彭春先生,他是張伯苓校長的弟弟,對我有很深很深的教育。每年都叫我演戲,他告訴我如何演戲,告訴我戲有如何的好處,告訴我從戲裏你知道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情。我一生都有這樣的感覺,人這個東西,人是非常複雜的,人又是非常寶貴的。人啊,又是極應該把他搞清楚的。無論做學問,做什麼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這終究是一個很大的遺憾。老師們就是這樣教的,告訴你如何懂得人,如何做一個好人。
還有,張伯苓校長經常講兩個字,一個字是“公”啊!當然他不是講馬列主義,但是他的意思,無非是叫我們為人民服務。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像陶鑄講的“心底無私天自寬”!一個人沒有私心,世界就變得更寬廣了,人也勇敢了,有智慧了,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盡管我們批判了種種“左”的東西,但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還要永遠放在心裏。老校長講的第二個字是“能”啊!能就是能力、知識啊。如何得到知識,如何獲得能力,有了知識,有了能力,就能促進社會,就能使國家又富又強,使整個社會文明起來。在座的同學,責任是很重的,你們生活在一個最偉大、最幸福的時代,前麵是寬廣的道路,我希望大家都沿著這條大道前進!
再來看看,曹禺老師在給年輕的萬方的許多信中,那些懷有厚望的囑咐和叮嚀——
不怕改!不怕兩三遍地改,十幾遍地改。美國一作家,拿出一部小說之前,他改了二十四遍。到了二十五遍,拿出來,他還要在校樣上大改。耐性與韌性,百折不回的精神對你萬分需要!我相信你的才華。但一定不要怕折磨!“大器晚成!”萬不喪氣。偶有挫折,便感到一無是處,自己一生都完了!這是懦弱的人,沒有出息的人的懦弱表現。天下事隻有幹到九十九分,還差一分時,還得拚命攀上這“一分”。這“一分”往往比登天還難,比過去“九十九分”時用的勁,還要多得多,還要苦得多。這就需要堅強!需要信心!需要無限量的自信!……你的毛病就是“浮”,不重!不要圖快,圖輕省,不要以為現在隻是人事關係。你真是作家,讀者、編輯就承認你。
但事前,必須充分準備:一、再改它幾十遍,給人看,再改;改得自己也無可挑剔了,再發出去。二、不怕退稿。傑克·倫敦的勇氣、誌氣與衝天幹勁,百折不回的“牛勁”是大可學習的。你比起傑克·倫敦來是小毛蟲,你若還不知苦苦修改,還不知退稿,再寫,再改,再改;再退了,又寫別的,寫,寫,寫不完的寫,那怎麼成!三、你還要觀察,體會身邊一切事物,人物,寫出他們!完全無誤,寫出他們的神態、風趣和生動的語言。不斷看見、覺察出來那些崇高的靈魂在文字間怎樣閃光的。你必須有一個高貴的靈魂!卑汙的靈魂,是寫不出真正的人全稱讚的東西的。我的話,請你留下來,經常拿出來,用心讀一下,揣摩一下,體會一下,看看自己相差多遠。我的話,絕不是給木頭人、木頭腦袋寫的。更重要的是提高修養,使自己逐漸高貴,甚至有點不同一般庸俗人的一些想法!一些思想!一些作風!
世上就是有“為理想,為信念的人!”多數人是渾渾噩噩的,混日子,自私自利,不好不壞的普通動物。
你有美滿的家庭生活與比較順利的經曆,你寫東西就困難一些。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道路,看你能否善用,有勇氣與否?
一、要保重身體。正在用功,正在苦修時,必須得養體質,以便日後長期用功。每天須練體操,各種運動。
二、一定要胸懷大誌!在學問上、事業上,要有真成就。這就要能吃苦,不要貪圖享受、舒服。要善於排解眼前的苦惱。你的心要放在寫作上。成大事的人,無不晝夜專心致誌於自己的功績上的。這才稍有益於別人,稍有益於人類。你思慮的,經常是“自己”,而不是整個人的生活大事。這是致命的弱點!一個人短短百年倏忽即逝,不要到老年,後悔萬狀,那才不值得,白白浪費一生光陰!
三、不要把自己的幸福觀放在什麼“愛人”、什麼“丈夫”上,更不要放在“結婚”與“結婚後的美好生活”上。這都是幻影,偶有幸福也是短暫的,也是可望而不可求的。①
那麼,在曹禺老師的晚年又是如何呢?他從1979年最後完成《王昭君》劇本的寫作,一直到他1996年辭世為止,中間相隔了整整17年,可以不誇張地說,在創作上這是艱苦奮鬥的17年,是受盡折磨的17年,也是痛楚無奈的17年,更是自責歉疚的17年。一句話,這是令人難以忘懷的,乃至不堪回首的17年!
曹禺老師1981年到1983年在上海期間,正是全力拚搏續寫兩幕劇本《橋》(這個劇本是在抗戰勝利以前寫的,隻寫了兩幕,後來因為去美國講學就放下了。——引者注)的時候,也是給北京女兒們信中談創作狀況比較多的時候。我們不妨也看一看——
這幾年,我要追回已逝的時間,再寫點東西,不然我情願不活下去。爸爸僅靠年輕時寫了一點東西維持精神上上的生活,實在不行。(看來,他始終堅持把精神生活放在了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引者注)
爸爸最近才悟到,沒有一定的工作方向,隨遇而安,浪費青春和中年時光,這是最可憐的,想起來甚至覺得慘痛。隻有在暮年猛追一陣,補去已逝的時間,但是創作真是極艱苦的勞作,時常費日日夜夜的時間寫的那一點東西,一遇到走不通想不通的關,又得返工重寫。一部稿子不知要改多少遍,現在爸爸連一個草稿,不,一個真正的大綱都沒有搞成。當然,真有一個結實的大綱與思想,寫下去隻是費時間,倒不會氣餒。
我現在為了自己最後的創作下了大決心,堅決搞下去,隻有乘著這股熱氣、這點靈氣好寫下去,我多年沒有這種感覺,沒有這種創作欲望了,難得能寫,想寫,這對我來說,是一刻千金的時候。……我也許搞不出來,但這個戲的大綱必須趁這段時間弄出來,因此,北京人藝30周年(慶典)、全國文聯開會都不能參加。這個創作不能放下,我知道,一放下就完了,而完了,我最後的機會也就完了,我的生命也許等於不存在了。(真是令人感動,於他來講,創作完了,最後的機會完了,生命也就隨之完了!這就是他的崇高的創作觀。——引者注)
我正在寫作,每個日夜二時或三時、四時起來不等。幹上四小時,頭昏眼花,隻好擱筆,但總算有點進展。時常幹了一個月的工夫,寫好的東西,現在一看,不成樣子,又把它完全劃去。去年春日、暑期的計劃與大綱,今日看來絕不能用,太淺,太俗,也太無意義,隻好全部作為廢紙。然而,這一個多月的努力像是站得住!這一點看來站得住的東西,確實由於我這一兩年下的工夫得來的。雖然這一兩年的稿子終成了廢稿,但沒有這些廢稿的思想感情,經過一再篩濾,揚棄,是不可能造成現在這點比較站得住的東西。我覺得以往的工夫與精力,並不是白用的。
目前,我確有些氣餒,但我終不認輸,隻能向前幹,向前幹。(看來,氣餒一直或隱或現地在困擾著他。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引者注)
最近讀了《貝多芬傳》,這位偉大的人激勵我。我不得不寫作,即使寫成一堆廢紙我也得寫,不然就不是活人。(他已經是到了古稀之年,但從來不肯認輸,因為他是一個活人,一個堅定的人。——引者注)
曹禺老師在最後的一兩年裏,還說過這樣一些話——
心事並不頹唐,還想有所作為,隻是年老體衰,何日大去是不可知的。(他越來越客觀地體會到,歲月不饒人!——引者注)②
曹禺老師當時手邊有活頁本、筆記本、橫格本,等等。這裏最多的是打算寫的一些戲劇“提綱”。
劇名《黑店》,已經想得很細致了。人物當中,有童五、張儉、劉恭、刁仆以及柳童氏。寫了他們的性格特征,他們的身世,互相的關係和發展。還有一場場的部分對話。關於這個戲他寫道:“天地造物,有如蚊蟲,有如雪豹,有如豺狼,有如狐狸,但有的是人,更妙的是真人。風暴中有靜靜的草舍,雷電中有安靜的美好的心,它似高山岩石,似野天信鳥,它忠誠,卻忘記人間如何醜惡,黑店是人間,是人住了一生的地方,平和靜穆是一切事務,但事務的內中卻疾風暴雨。”
劇名《外麵下著雨》,寫的是一對老夫少妻,下雨天在屋子裏共度時光的情形,是個獨幕劇的構思。已經寫出了大段台詞。
劇名《嶽父》,這個嶽父最早是擺攤兒的人,後來發了財,開了銀行,膝下有五男五女,五個女婿,每個人都有曲折的經曆。其中一個女婿是地下黨,嶽父掩護了他,還掩護過別的地下黨員,戲一直發展到解放以後。戲裏還有一個愛聽好話的人和一個說謊的人;一個能說的騙子和一個專愛受騙的傻子,外帶一個不正直的聰明鬼。
劇名《張好好》,此人是個歌女,她的雙手像兩隻飛動的鷂子,奏出明快而略帶哀傷的音調,唱出——“撲達達,淚如梭,有情偏被無情磨……”
一個還沒有想出劇名的戲的構思,一個人物叫“膽大”,一個人物叫“膽小”。“膽大”是一個好衝動、自以為是、好冒頭出問題的人,偏說別人不敢說的話;“膽小”是事事害怕、處處設防、唯恐戴上枷鎖的人。再有個人物叫做“神”,“神”冷酷、專橫,把“膽大”和“膽小”都壓在了大山惡石之下麵。在宇宙洪荒之中,大地震怒,把“神”也壓在了大山惡石之下,於是有了“神”“膽大”“膽小”三個的對話。
想寫“鬥戰勝佛”孫悟空的戲,寫如來的戲。其中有一個大學者,孫悟空向他請教時,才發現此人腦袋和心都是空空如也的。孫悟空感慨地說:“怪不得這樣神氣,四大皆空他就占了兩樣,頭空、心空,做了一生萬事通,善哉善哉!我要拜他為師。”③
我曾經問過曹禺老師,一場好的戲劇演出,標準是什麼?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場好的演出必須能引起觀眾的思考。思考什麼呢?一是未來,一是人生,一是人類。”而他的所有劇本創作,從結構提綱開始就都是圍繞這些命題進行的。也許,這才是非常獨特不同之處、難能可貴之處。
曹禺老師住在北京醫院的最後日子裏,經常要說的一句話,便是“青春真好!……青春真好!……”有時,一天之內要反複好幾次。為什麼如此呢?大約,這裏既有對自己寶貴青春的追憶和留戀,也有對青年人寶貴青春的羨慕和期盼。顯然,他是衷心地寄希望於未來的,而未來總是屬於青年人的。
曹禺老師在晚年時間裏——1980年,曾經向一些戲劇後來者們作過一次長篇講演,題目是《我劇本中的三個女性》。今天讀來,仍舊使我們深切地感到,他是滿懷激情的,是真摯坦誠的,也是語重心長的,更是期盼很高的,這不能不引起我們大家的深長思之。
先生們、女士們:
我寫第一個戲是在三十年代的初期,那個時候我還在清華大學讀書,以後我一直是寫戲的,但是整個說來我寫戲的數目並不多,一共有十二個。這個原因很簡單,我是個慢產的作家。可是呢,即便是作品的數目不多,但是要我自己談,也很困難,因為我不善於分析自己,我很為難。我常讀到別的專家對我作品的分析,我非常佩服,他們談的確實比我談的深刻得多了。我不知道別的作家是否跟我一樣,我懷疑恐怕是一樣,因為很少有作家願意談自己的作品。主人既然給我出了這麼一個題目,這對我是個難題,當然,也怪我冒冒失失地答應了,現在不好食言,隻好硬著頭皮來交卷。我想了一個辦法,在我作品中選了三個劇本,在其中呢,我又選了三個女角色,談一談我是怎麼寫她們的,我當時寫的時候是怎麼一種感情,是怎麼一種思想,並且把她們彼此作一些比較。從這樣一個小小的剖麵來談談我創作中的階段和變化。這三個戲,就是《雷雨》、《日出》、《北京人》,這三個角色,就是《雷雨》中的蘩漪、《日出》中的陳白露、《北京人》中的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