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白了,也殘廢了
曹禺老師在寫給大女兒萬黛的信中這樣說:“我幾十年未能寫出東西來,大部分原因是這些年的文藝政策。也怪我不獨立思考,社會活動搞得太多。”應當說,改革開放以後,“左”的文藝指導思想問題基本上得到解決。但是,社會活動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越來越多。同時,曹禺老師已經到了古稀之年,病痛時有發作,而且越來越嚴重,這也不能不影響他的行動。他晚年的生活狀態,在1981年的部分日記裏是有著比較全麵、詳盡、充分反映的,似乎一位年邁體弱的老人所具有的激情、願望、孤獨、無奈、纏綿、悲痛等等,全都躍然紙上。
我們來看看曹禺老師被種種社會活動所重重包圍的情形,筆者粗略統計一下,每天都有一個、兩個,甚至三四個活動要參加;同時,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不但終日離不開藥品,還要經常跑醫院去看醫生,這兩項相輔相成,最後導致了一種可怕的惡性循環。
2月21日
中午英國大使請羅伯森吃飯,邀請了劇協負責人曹禺、趙尋等人。
簽發趙尋、劉厚生赴西歐開會。
王某持《北京戲劇報》來,我又發怒,極不好,實應改過。但又遷怒歡子(曹禺老師的四女兒萬歡——引者注),摔保溫杯。歡子屢次訴苦,想棄醫學外語,多次勸告不聽,實難忍耐。然仍應約束自己,大不必發火,心髒病幾發作。
2月22日
讀《呻吟篇》,應自長存度量,寬宏不躁,不褊淺,勿空自懊恨。
我立誌要從七十一歲起寫作二十年,到九十一歲擱筆。要練身體,集材料,有秩序,有寫作時間。放棄社會活動,多看書,記錄有用的語言。每日練字,鍛煉身體。
3月5日
下午,討論人大常委決議。
夜讀果戈裏。
3月7日
上午歡子起來又埋怨,不該學醫,我生氣,又背痛。……孩子啊,我的小女兒啊!
昨天又覺得杜甫應寫成戲。
3月21日
下午三時赴劇協學習,趙尋同誌報告中央的精神,要文藝界領會中央文件的實質,不要忽左忽右;也不要打棍子,應教育幫助,費些精神。
我告趙尋《雷雨》、《日出》不再由戲劇出版社再版,趙應允。
3月22日
上午到北京醫院探視茅盾。其子韋韜終日侍奉。茅盾老比往日好,終日吸氧,閉目喘氣。韋韜說:“爸爸,曹禺來看你!”他睜開眼說:“謝謝。”氣息弱。看樣子,可能有好轉希望,他已八十五歲,氣力衰竭。我很痛苦。
3月24日
晨四時三十分,寫致芾甘(即巴老——引者注)信,響應他建議成立“中國現代文學館”,將見報。
晨九時,到北京人藝看羅伯森導演的《請君入甕》,戲排得非常好,演員大見進步。莎翁的劇本極深刻,人物語言,非吾等所能想象。舞台布置雄偉輝麗,有特色。我建議要羅伯森任北京人藝導演,尚未與國人商量。
4月1日
下午,到中宣部聽影協林杉發言,荒煤發言,汪峰發言,返家。
讀茅盾同誌《回憶錄》,極有感觸。茅盾少得母教,讀書多,勤奮,與鄭振鐸等組織文學研究會,與郭沫若、成仿吾論戰。茅盾是正確的,正派的。
4月2日
上午,小方子來,我把悼茅盾的文章、程序與結尾詞句都和她講清,以為她可以坐下幫我邊談邊寫。但她下午還有學習,我給了她二十五元阿姨費,她就走了。來去匆匆,我頗難過。
4月6日
“有些人雖然口頭上也喊要抓緊時間,但是從來不抓緊時間。他們對過去,老是懺悔,懺悔;對將來,老是幻想,幻想;而對於現在,對於正在進行的時間,卻老是讓它輕輕地滑過去。”讀《語言戰線》一九八一年第二期有感。
4月8日
上午為崔美善獨舞會題詞,斟酌許久。朱子奇同誌十分同情她,一再托我寫,我便答應。我應作自己的劇作,卻屢因這類事,不能如願。看來,好湊熱鬧與懶散是我的大病!
4月10日
上午,又趕一篇悼茅公文,又《文彙報》記者拿去。玉茹幫我抄寫,並提意見。另一稿擬交《中國青年報》,尚缺《解放日報》一稿。悼文如此趕寫,且致三處,此奇事,已失哀悼之意。
上午十時,到國務院招待處看巴金,他到冰心那兒探病。我們把昨天接他時買的水果送給他。他此次身體好,我很安慰。
下午一時三十分,返家略休息,即赴北京醫院同茅盾先生遺體告別。他像在酣睡,麵上有水珠似的,真不像死去。
5月21日
六時醒,心病犯了,十分難過,不能動。
十一時半赴醫院,醫生說大致無妨,但應犯病即來就醫,恐萬一心肌梗塞,不好搶救。囑必須休息,不能繼續工作。
6月9日
晚間,讀《小說月報》第一篇,講先訂貨競爭,複又合作的××經理二人。其結構是政策方針所指定的那樣配湊,實不可奈。現在似乎文章又一切往“好”處寫。可喜乎?可慮乎?
6月17日
巴金使我慚愧,使我明白,活著要說真話。我想說,但卻怕說了很是偏激。那些狼一般“正義者”將奪去我的安靜與時間,這時間,我要寫出我死前最後的一兩部劇本。
6月18日
近來我脾氣太躁,使玉茹受罪,我心極不好過。
6月25日
吃速可眠,仍不能睡。急於寫戲,而腹中空空,輾轉不能休息,也不能靜下去,昏昏然。可閉眼休息,想不出東西,就不想。我缺的是真實的生活!
6月26日
天陰,欲雨,鬱悶。
7月8日
早九時與玉茹到北京醫院看我的病。
下午三時,央視郭玉祥偕日本放送協會田川純一、奧道熊池成啟與翻譯桂鬆、司機白金生、梁來福來訪。寒暄後即談談“我與魯迅的關係”(其實太簡單),“我從魯迅學習了什麼”,談了近三小時。後到鴻賓樓請他們吃晚餐,以我的名義。歡宴後,回家已九時。
安柯欽夫坐候,他已到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工作,即將赴新疆。
九時半,葉向真偕香港舒淇(葉健行),電影評論家、導演周錦祥,香港《新晚報》編輯楊莉君來夜談,神聊到十二時才走。羅德安也來,我累極。
8月2日(北戴河)
聞淑芳、作人夫婦、葉淺予、戴愛蓮都來了,都沒有訪候。暫時想清靜,此地雖僻遠,然有靜思之趣。靜中可深思,可立誌,比笑談一暑天要好些。
8月3日(北戴河)
晨雨未停,冒雨早餐。回屋改《日出》一上午。
“是苦亦思,樂亦思。”此真言有盡而思無窮。以此攻學問,寫劇本,何愁不得。偏遇此“孽障”,匿影藏形,遲遲不來!實命也!
8月14日(北戴河)
晚間奇困乏,因下午遊泳,在風浪中遠遊,足絆水網,幾淹沒,較危險。此平生第二次幾喪命。
10月12日晨
又讀《橋》,不知如何改法。
上午讀畢,《橋》上半部,覺得可能續下去。現在是要找材料,找抗日戰爭勝利後的情況,或在渝或在上海。
10月13日
我終日讀《橋》,看如何續法?前麵應大壓縮。許多技術語與人物應刪一些。
下午讀《金陵春夢》第五冊,講日投降前後。擬修改《橋》意見。
10月19日
構思《橋》。
十時許,到巴金家。巴老說:“現在一個作家要給自己下結論的時候到了。寫點東西,留給後人看。”“寫了登不出,放幾年也無所謂。”
我每見巴金,必有所得。我一向無思想,隨風倒,上麵說什麼,便說什麼,而且順著嘴亂講。不知真理在何處。一定要獨立思索,不能隨風倒,那是卑鄙、惡劣的行為。既錯了,便不要再折磨自己,想起沒完。讓過去成為過去,讓自己清醒些!今後,不再上當。少說,錯誤少些。
但寫作卻要從自己心裏想寫的,寫下去,不說違心話。寫評論,不誇張;寫散文,應說真話。自己真感到的再寫,更不要,為了文字漂亮,為表現虛偽的感情。那樣寫出後,自己看了,就會覺得醜的靈魂在自己心目中,在眾人的眼睛中,表現得更醜,自己會痛苦萬狀。
不要為自己一生所犯的各種錯誤、缺點、失當的地方,就反複思念、後悔、痛苦得沒有止境。“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這要自己常常想想。我覺得我常為文字的把戲(即俏皮、痛快淋漓、引用典故的恰當……)把自己變成一種不正確的思想的把戲。如同為了一時的光彩(極膚淺而庸俗的),寧用一尖刀在自己的心窩處,劃一道口子,流血不止。
我自己一生,總感到輕浮,但非改不可!
11月2日
翻閱雨果的傳記。忽然想:《橋》應該寫三部,講中國的社會變化。一、解放前,抗日戰爭勝利時。二、“四人幫”時期。三、時下——一九八一年。《橋》仍未做好。
我有不少毛病,或者說貴族、老爺的醜惡習慣:1. 不交朋友,我孤獨。在家裏苦思冥想,恨自己,悔光陰過去。一生懶惰,華而不實。2. 不四處找朋友,尤其找處境困難的人談話。不真去認識各種人的生活,隻圖在個人孤獨的家庭生活中,過得舒適些。有點小事便抱怨,有點小機會,便管不住自己吹自己。不沉著,不多思考就說就鬧,過後又後悔。3. 未想明白,便發表意見,又隨風倒,不肯獨立深思。4. 我有“官”氣,仿佛隨時都在做“官”。
11月6日
心中焦急,未完成任務。
多顧慮!太多!非靜下心來,實實地做事。必須不顧任何小事,搞好寫作。
11月15日
我確實感到自己想寫什麼,便寫什麼!不能有個東西箍著我的頭,什麼思想,什麼條條、框框妨礙我的筆。自由當然不能絕對,但寫作時必須自由,任自己按自己由已有的觀念、思維、感情——愛的、憎的、純摯的情感去寫!不然,我將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