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作家是“靈魂工程師”,未免把我們抬得太高了,一個作家、一部作品能夠起多大作用?一部作品給送到讀者手中,總要經過社會教育、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三道關口。而且任何書刊都不會自己走到讀者麵前,它們必須經過出版機構和發行機構的挑選,發行機構不訂購,作品就見不了天日,哪裏談得上產生影響?!作家並不是高高在上,像捏麵人似的把讀者的靈魂隨意捏來捏去。他也不是俄羅斯作家筆下的末等文官,在上司麵前唯唯諾諾,低頭哈腰。我當了幾十年作家,我看不如說作家是一種職業,他是筆的工具,他的作品是產品。作家用作品為讀者服務,至少不應該販賣假貨、販賣劣貨。要是讀者不需要他們的作品,他就無法存在。作家並無呼風喚雨、點石成金的法術,單靠作家一支筆,不會促成國家的繁榮富強,文學事業的發展離不開物質文明的建設。我們有一句古話:“衣食足,而後禮義興。”崇高的理想不會脫離現實世界而存在。責任再重大,也得有個界限。坐在達摩克利斯的寶劍底下,或者看見人在旁邊高舉小板子,膽戰心驚地度日如年,這樣是產生不了偉大的作品的。

前一個時期人們談到文學的黃金時代,我也講過幾句,其實關於“黃金時代”,關於“我們文學的春天”,我在作家們的集會上已經談過多次了。我不是預言家,我的“豪言壯語”不過是我個人長期的願望。有人問我這個黃金時代什麼時候到來。我隻能說:等待了三十幾年,今天我終於明白黃金時代絕不會自己向人們走來,它等作家們去迎接它,擁抱它。要迎來一個文學的黃金時代,必須付出高昂的代價,其中包括作家們的辛勤勞動。空談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即使開一百次會,人人表態,也解決不了問題。還是多創造條件鼓勵作家們勤奮地寫作,讓大家團結起來,腳踏實地在創作實踐上比個高低吧。

就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曹禺老師突然(當然,也並非是突然)真心實意地想做一件事,一件大事,那就是讓北京人藝所有的成員,都要留下一些筆墨痕跡,或寫,或畫;或多,或少;或長,或短,皆可自由選之,最後形成冊頁,由他保存起來。

接下來,我們不妨聽聽這件事情的經辦人——著名演員藍天野回憶起的一些情形:

去年為了要辦個人畫展,想請曹禺同誌題幾個字,於是先和李玉茹大姐通電話,約好時間,我和狄辛(著名演員、藍天野的夫人——引者注)一起去北京醫院看望他。曹禺同誌近幾年一直住在醫院,但我看他氣色、精神都還不錯。曹禺同誌把已經寫好的一張賀詞給我,問起我畫展的籌備情況,我把翻拍照片拿給他,他頗有興味地邊看邊說:“我知道你們幾位都喜歡寫、喜歡畫的。”他指著一張說:“這個題目好——《濤聲》。”那是我畫在海浪礁石上的鷹。我還希望曹禺同誌再為我題寫展名,我說,離展期還有些日子,您什麼時候寫都行,不忙。但他當即讓人從病床上扶起,坐到書桌前,寫了“藍天野畫展”五個字,然後停筆問我:“要寫我的名字嗎?”玉茹大姐笑著說:“人家當然要你署名了。”後來我的展覽會場,印製的展覽資料上,都使用這張題字。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也是最後一次得到他的手書。

1979年,《王昭君》上演一段日子之後,曹禺同誌心情平靜下來很多。有一天,他早早地來到首都劇場後台,走進我的化妝室,顯得很快活,他說:“天野,拜托你幫我做一件事,這可能要費你很多精力,我要準備一本冊頁,請北京人藝所有的夥伴們都為我留個紀念,你來為我辦。”我說:“我來做。我很有興趣做。”是他那愉悅之情感染著我。過了幾天,他托史群吉同誌(曹禺老師的汽車司機——引者注)拿來一份很大的冊頁,附著他的一封親筆信。信的大意是:幾十年了,北京人藝許許多多夥伴的成就、貢獻和友誼,都使我感動,請他們每一位都為我留下幾筆以作紀念,每當我靜下來,就翻開看看。(他特別強調“每一位”……)我知道演員中你們幾位都善於書畫,一定要畫,或者隨意寫幾句話……還有舞美部門,辛純、老韓、文衝(三位都是著名舞台美術家——引者注)等,都要畫。

他在信中囑咐我,一定要請劇院各個部門、每一位朋友,能畫就畫一幅,最好寫幾句想說的話,或者隻簽個名也好。他提到:服裝組的謝師傅、薑師傅,製作道具的洪師傅、小邊,拉大幕的老杜,效果組的馮欽,化妝組的大李……還有許多人。也一定請後台的老王、老姚,食堂的老李、張師傅、胡師傅、小趙,劇場的老楊、老白,以及場務員們,還有老史、小陳等好幾位司機師傅,當然還有擔任領導職務的幾位和辦公室的學禮、花芳等等。他的信中和後來又見到我時曾提及的,總有百數位的名字。

曹禺院長對這份冊頁十分珍視,信中囑我,因為要轉手數百人,一定要維護好,請大家寫時一定要在夾頁間墊紙。如果一冊用滿,他將再托老史帶來。

我是擔起了一副重托,這冊頁載著一位戲劇大師極普通的真情。我盡力找到每一位,而很多位都要認真地寫或畫,甚至還要費幾天思索,有的寫下幾十年交往,有的表達一時一事的感觸。我盡可能仔細叮囑,大家也都極為小心,但畢竟是經過了數百雙手,加上有些同誌不慣用毛筆墨汁,還是難免落下滴滴濺痕。但完成後,我看見它是極美極美的。

花了大約半年時間,我才把滿滿兩厚本冊頁交給曹禺同誌,他立即從頭到尾翻看起來……這真是,一份冊頁,留住真情無限。②

曹禺老師的劇本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導演、演員和觀眾,恰似“苦舟”引渡人們航行在無涯的藝海上。如今,造“舟”的人走了,留下了“舟”,更留下了真情。

接下來,附上曹禺老師收到冊頁後,給藍天野的複信——

天野同誌:

收到畫冊兩本,看了一上午,還是沒有看夠。

你費了精神,同誌們也費了精神,一筆一畫,凝聚著盛情與往事。一生來,得友人贈書不少,然這兩本紀念畫冊是和我的生命連在一起的。

我感謝北京人藝的朋友們,朋友們的心似乎就在這些畫冊裏怦怦地跳著,你想,我怎麼能不感動啊!

請告訴這許多位費了心血的朋友們,我是十分感激的。

以後,我想寫點東西紀念這珍貴的友情。

目前,我們就要出國,先放在心裏,這樣美好情感,我是不能忘記的。③

不妨,再附上蘇民寫給曹禺老師的一首詩——

幕啟南開劇院新,(注1)

水木清華起層雲。(注2)

鬱凝《雷雨》聞天下,

神往《日出》裂寸心。

已將名篇傳幾代,

仍揮勁筆寫今春。(注3)

豈惜百歲贈世界,

夢寐舞台中國魂。(注4)

注1:天津南開學校的新劇運動,肇始於“五四”運動前後,周恩來曾參與領導,餘脈不衰,人才輩出,乃早期中國話劇的重要陣地之一。曹禺先生二十年代的戲劇活動即由此開始。

注2:先生曾就讀於清華大學,其第一部脫穎而出的名劇《雷雨》即誕生於清華園內。“水木清華”係校內少數尚存的古建築“工字廳”後的匾額。

注3:先生寫於1949年前的眾多名篇如《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蛻變》等劇目,五十年來,各個時代、各個地區、各類劇團競相上演始終不斷。幾代中國演員皆因啟蒙於先生的劇本,從而決定了自己的藝術道路。全國解放後,先生又相繼完成《明朗的天》、《膽劍篇》、《王昭君》等劇,皆交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首演。

注4:先生多部劇作幾十年來被翻譯成各國文字,演出於各國舞台,然先生竭心力於中國話劇之振興。雖年近耄耋,仍時時語重心長勉勵我輩要出好戲,出人才。

我想,曹禺老師要這樣做,是有著很高明、很深刻、很長遠的想法的。顯然,不光是他要給這個世界留下些什麼,還要北京人藝更多的人和他一起也給這個世界留下些什麼。也可以說,是要把他和我們之間的誌同道合的深厚友誼、真情,留下來直到永遠永遠。記得,劉勰在《文心雕龍》裏有這樣一句話:“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千載其一乎。”此言,似乎是可以令人好好琢磨琢磨的。不是嗎?

記得,張光年同誌(筆名光未然,作家,《黃河大合唱》的詞作者——筆者注)曾經高度概括地寫道:

“曹禺是當代天才的戲劇詩人。他的卓越的藝術貢獻,是我國文學藝術界引以為豪的。從曹禺的筆下,誕生了那麼多血肉豐滿、光彩照人的典型人物,這些人物從不同的角度折射出我國社會生活的某些特點。一位作家能夠寫出一兩個那樣豐滿的典型人物,也足以傳之不朽了。而曹禺寫了那麼多!曹禺的劇本中,湧現出那麼多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富於詩意的警句,飽含著生活的智慧、哲理的思考,使舞台語言時時迸發出動人的光彩。一位詩人、一位劇作家能夠留下幾行那樣鑽石般閃光的警句,也可以傳之不朽了。而曹禺貢獻了那麼多!在曹禺舞台上,呈現出那麼多詩意醇厚而震撼人心的戲劇情節和場麵,使人經久不忘。他所創造的那麼多人物、語言、情節,幫助培養了一代一代的演員和觀眾。人們從曹禺那裏得到那麼多。他的作品,他的人物,他的語言,他的戲劇情節,還要一代一代地豐富人們的精神生活,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曹禺將受到一代一代人們的感謝和景仰。”④

也許可以這樣說——曹禺老師筆下在人物性格、藝術語言和戲劇情節等方麵,所取得空前的、極高的成就,是其他人很難與之相比的。

注釋:

① 引自《曹禺與田本相談話記錄》。

② 引自《傾聽雷雨》。

③ 引自《雷雨》。

④ 引自《當代中國文化名人傳記畫冊·曹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