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8日

下午二時看昆曲,寫、排、演都很好,但劇作者有些自負。我讚譽了他,他更有些自負了。今後,不可亂讚譽人。我在外麵易誇獎,人們往往以此為榮,其易生誤解。

想《橋》的結構不通,十分苦惱。

11月29日

我應重新成為一個新人,把我過去種種虛榮、讚譽與毀謗都忘記,不想有些人在我背後的話,不想過去的荒誕、疑慮、多心、膽怯,追求名聲、享受、安逸。我要成一個一心為真實,為理想,為人民做好事,說真話的人!不再猶豫,不再怕人們對我的歧視、輕蔑,因為那些人的稱讚,我過去太重視了,以至於迷了路。我的陽光快盡,燭火將熄,但我還有時間改我的過去種種謬誤——隨波逐流,趕潮流,聽人們說過的話自己又重複一遍的話。我要說我的真心話。

12月21日

上午到人大會堂浙江廳,喬木同誌接見作協理事會部分人員。巴金談“無為而治”,“愛護作家”等。喬木同誌大談“有為與無為,治與不治”,實即反駁。大家談及新華書店發行問題,有馮至、韋君宜,我也說話。我又激動萬狀,實不可取,今後一定改。

少講話,或不講話,言多必失。

要講話就應該冷靜,會好一點,萬勿激動。

表態,就不應有意氣,仍需冷靜。不動感情。多考慮!

筆者有幸在曹禺老師身邊工作、學習了幾十年,在做戲——主要是戲劇文學,和做人上,他長時間地、耳提麵命地給予我們以熱情地、親切地、具體地、深入地關懷與指導,不但使我至今不忘,也會使我終生不忘。關於曹禺老師的為人處世,以前似乎聽到了許多,甚至是有很不一致的、矛盾的地方。比如,有人說他“太會做人了”。也有人說他“做人很真誠”。現在讀過他的日記,這倒是應該統一起來了。表麵上看,他好像是“太會做人了”,但是本質上看,他確乎是“做人很真誠”。

毋庸諱言,曹禺老師由於出身、教育、經曆、性格,以及他們那一代作家的職業影響,使得他一生都有些怕事,怕得罪人,所以常常是隨聲附和,甚至是誇張地隨聲附和。也許這是他“太聽話了”的根本原因所在,更是他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不能做到從心裏“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的根本原因所在。而這裏還要著重提到的是,他同樣也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不甘於此的人、努力掙紮的人,請看在日記裏他多次對於自己在公開場合的言行,是十分不滿意的,甚至要痛罵自己一頓。同時,隻有在日記裏,才能說出許許多多的真心話:“我確實感到自己想寫什麼,便寫什麼!不能有東西箍著我的頭,什麼思想,什麼條條、框框妨礙我的筆。‘自由’當然不能絕對,但寫作時必須自由,任自己按自己已有的觀點、思維、感情——愛的、憎的、純摯的情感去寫!不然,我將憋死!”

萬分遺憾,曹禺老師在晚年日思夜想的劇本《橋》,最後竟然也沒有續寫完成,這成為他一個終生沒有圓成的最後的夢。“我連信都寫不出,寫文章就更難了!”這是他在多年煎熬當中,發自內心的痛苦呐喊。我們仿佛真的感覺到了“他用尖刀紮進自己的心窩,流著血!”那麼,再追問一下,曹禺老師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都跑到哪裏去了呢?大約這裏擠滿了搞運動、開會議、做交代、去勞動,以及各式各樣的、大大小小的、情願和不情願的應酬式的公務活動。這樣做到底於國計民生有什麼好處呢?恐怕主要的是極度浪費了時間,極度浪費和踐踏了人——戲劇大師、戲劇詩人——的無可挽回的昂貴生命。

我想引用曹禺老師的一席話和一首詩,為這樣一部人間悲劇畫上一個並不圓滿的句號吧。

曹禺老師沉痛地說:

最近從報紙上看到袁偉民對運動員講的一段話,他說——“不要被金牌的壓力卡住,心裏有東西墜著,跑也跑不快。要把自己的水平發揮出來。”這很有啟發。我就是總有東西墜在心裏,心裏墜著東西就寫不出來。魯迅說,他寫的是“遵命文學”,他是遵真理之命,而不是哪一個領導人。多年來,我寫戲都是領導上交給我的任務,我也寫了幾個,有的也沒寫出來,像河北省的抗洪鬥爭,像私營工商業改造,都搜集了不少材料,沒有寫出來。現在歲數大了,更寫不出來了。我77歲了,後悔讀書讀得雜,讀得亂,好像沒有讀透過一本書。解放後,總是搞運動,從批判《武訓傳》開始,運動沒有中斷過。雖然,我沒當上右派,但也把我的心弄得都不敢跳動了。做人真難啊!你知道《王佐斷臂》的故事吧!戲曲裏是有的。陸文龍好厲害啊,是金兀術的義子,把嶽飛弄得都感到頭痛。是王佐斷臂,跑到金營,找到陸文龍的奶媽,感動了奶媽,把陸文龍的真實遭遇點明白了,這樣才使陸文龍認清金兀術,他終於明白了。王佐說——“你也明白了,我也殘廢了。”這個故事還是挺耐人尋思的。明白了,人也殘廢了,大好的光陰也浪費了,讓人明白是很難很難的啊!明白了,你卻殘廢了,這也是悲劇,很不是滋味的悲劇。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太多太多了。①

在這種極端的情況下,曹禺老師寫了這樣悲苦的詩——

雷從峽穀裏滾響,莽原的每一棵草在哆嗦,

我聽見風吼,黑雲從烏暗的天空

猛壓在頭頂。

從雲裏垂下來一些黏糊糊的,

那是龍吐出的長舌,那是龍的尾巴。

像無數的鉤鉤住我的眼睛、心、耳和我的手。

地上噴出火,

我的全身在燃燒。

洪水泛濫,暴雨像尖錐錐透我的背,

我向天高吼:“來!再狠狠地折磨我!”

大地顫抖,高樓、石頭、水泥塌下來,掩埋了我全身。

土塞住了我的喉嚨,

我向天高喊:“來吧,我不怕,你壓不倒我!”

“你不是龍,連一條蛇都不配,嚇不倒我!”

我看見了太陽,圓圓的火球從地平線上升起。

我是人,不死的人,

陽光下有世界,自由的風吹暖我和一切。

我站起來了,

因為我是陽光照著的自由人。

當我要就此打住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曹禺老師後半生最大的痛苦究竟是什麼呢?大約就是不能說出真心話來吧。他在寫作裏不能說,在生活裏同樣不能說。如同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一樣,戴著解脫不掉的“套子”終其一生,真是悲到了極點,也慘到了極點。有一位哲人說過:“我有了言論自由,才可以把我的思想貢獻給人群,這是人向社會的應該負的責任。”被剝奪或作踐了說真心話的權利,就等於被剝奪或作踐了做人的權利!不是嗎?

寫到這裏,我突然想到了巴老一番重要的話,或許對於我們深入思考是大有所補益的——

再說“創作自由”

三個多月沒有寫“隨想”,原因仍然是寫字困難,雜事不少,既無精力,又無時間。幾位老朋友看見我這麼久不發表文章,以為我要擱筆,擔心我心上那點餘燼已經冷卻。有一位在晚報社工作的朋友,來信問我是不是找不到題目。他的用意我理解,倘使要我說真話,那麼根據我目前的健康情況,我似乎應當“擱筆”了。我從來不“找題目”做文章,隻是有話才說,但我也有避開擺在麵前的題目不聲不響的時候。因為有病,經常心煩意亂,思想不易集中,抓住題目講不清楚,不如不寫,沉默對養病的確有好處。不過為了報答朋友們的關心,表示火種猶在,我又帶病執筆,無論如何我總要完成一百五十篇“隨想”的計劃。

前些時候大家興奮地談論“創作自由”,確實熱鬧了一陣子。大半年過去了,現在人們又在議論怎樣加強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可能還要談一年半載吧。能夠談出名堂來,倒也是好事。免得像小道消息傳播的那樣,一提到“創作自由”,有人就想起這一段時期的大大小小的壞事,擔心又出現了什麼“自由化”的問題。有位朋友開玩笑說,“創作自由”好像一把懸掛在達摩克利斯頭上的寶劍,你想著它拿起筆就有千萬斤重。我勸他不必提心吊膽,我說:“不會有人打小板子了。”我從小看慣了大老爺升堂打大、小板子,因此在我的腦子裏小板子比外國的寶劍更具體、更可怕。

我一生和創作的關係不能說不密切。根據幾十年的經驗,我寫任何作品,比如我在巴黎拉丁區外國窮學生住的公寓小房間裏,寫頭一本小說《滅亡》,或者在貴陽和北碚的小客棧中寫《憩園》,或者在重慶和上海兩地斷斷續續地寫《寒夜》,並沒有人來看我如何下筆,或者指導我怎樣寫作,我自己也從未想到我有沒有這樣或那樣寫下去的權利或自由。我隻顧照自己的想法寫下去,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我就這樣寫出了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其中有好有壞,我把它交給讀者去評判。讀者願意花錢買我的書,我才能夠靠稿費生活下去。我通過長期的創作實踐,懂得一些寫作的甘苦,可是我沒有花費時間考慮過“創作自由”。“創作自由”就在我的腦子裏,我用不著乞求別人的恩賜,也不怕有人把它奪走。(後來我在自己的腦子裏設置了不少框框條條,到處堆放石子,弄得舉步維艱,那又當別論了。)我下筆之前從來不曾想好完整的、不會變更的小說情節,我是邊寫邊想的,因此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的寫作計劃(腹稿),也沒有人告訴過我應當寫什麼或者不寫什麼。我始終相信那一句老話: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我寫我熟悉的生活。我執筆的時候從來不問自己:為什麼寫作?我活著總是希望對我生活在其中的社會有所作為,有所貢獻,換句話說就是要盡我作為一個公民的責任,我不能“白吃幹飯”,而且別人也不讓我“白吃幹飯”。這就是所謂的社會責任吧,不過這責任是我自己感覺到的,並不是別人強迫地放在我肩上的。作家要是不能完成自己的職責,他的作品對社會起不了好的作用,讀者就會拋棄他。那才是可悲的事。

總之,自由也罷,責任感也罷,問題還得在創作實踐中解決。我一生不曾遇到“創作自由”的問題(除去“文革”的十年,那個時期連做人的“自由”也給剝奪了),但是在舊社會中因為沒有 “發表自由”和“出版自由”,雖然也曾絞盡腦汁想方設法保護自己,我卻吃了不少苦頭。一九三三年,我的小說《萌芽》被國民黨政府查禁,第二年當時在上海的圖書雜誌審查會,又不讓我的中篇《電》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但是這些不成熟的作品並不曾因此消亡,它們還留在人間。當然它們終於會消失,因為讀者需要新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