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漫漫的暗夜當中
1966年的夏天,烈日炎炎,酷熱難忍。
7月初,雖然“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但是曹禺老師仍然作為中國作家的代表,陪同亞非作家會議的外國同行們,在武漢長江岸邊,用望遠鏡觀看毛澤東主席“勝似閑庭信步”的得意暢遊,心裏有說不出的欣慰和喜悅。那時全國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等人被報紙點了名,曹禺老師心裏也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道未來的日子是危是福。然而,他確信隻要有毛主席健在掌握前進的方向,中國大地上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人民一定還會是順順當當、平平安安地生活。他堅定地相信這一點。
當曹禺老師開完作家會議回到北京以後,剛剛走進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大門,就開始大吃一驚,心頭不斷發緊。院子裏的黑板上和牆壁上都貼出了大字標語——“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無產階級專政萬歲!”“紅色恐怖萬歲!”“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徹底砸爛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而劇院內外的“造反派”,給北京人藝撰寫的對聯是——
上聯:“廟小妖風大”
下聯:“池淺王八多”
橫批:“徹底砸爛”。
有人在院子裏看見了曹禺老師,便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你還不快上三樓排練廳,看看大字報去啊?”於是,他吃力地爬上了三樓來到大排練廳,那裏已經鋪天蓋地貼滿大字報,他的名字也已經被作為“反動學術權威”點出來,還畫上了紅色叉叉,勒令他立即交代“反革命修正主義的罪行”。他遇到一些同事的時候,有的人還勉強打個招呼,有的人隻快速點一下頭,有的人則視而不見,連理也不肯理。曹禺老師從這些驟然劇變的冷漠態度中,感覺到了世態炎涼,情況不妙,心裏更加不自在了。其實,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那時整個中國都正在發抖、發瘋,超級“大地震”已經無情地來到麵前了!
與北京人藝近在咫尺的中國文聯大樓,小禮堂裏此刻正在上演一場場悲劇,也是鬧劇。那裏的人群——有文聯各個協會的工作人員,也有社會上來的“革命串聯者”——人頭攢動,很像是在“看戲”。舞台上,有紅衛兵把持著,每隔一二十分鍾,便大聲吼叫著由後台拉出來一個“反革命文藝黑幫頭目”示眾。比如,紅衛兵喊了一聲:“帶田漢——!”於是,我們國歌的詞作者、中國劇協主席田漢,便被兩個紅衛兵反剪著雙臂,拖到舞台上來,並按頭跪下,脖子上掛著“反革命文藝黑幫分子田漢”的大牌子。接下來,便是一片響亮的革命口號聲,其中有“歡呼”,也有“打倒”,“紅色恐怖風暴”就這樣降臨了!
夜晚,曹禺老師回到家裏以後,夫人方瑞如同往常一樣熱情地招呼他,讓他洗臉,讓他喝茶,讓他吃飯,卻偏偏沒有提到一句關於“文化大革命”的事。顯然,這是有意做出來的。這樣,兩個人很快就變成了沉默寡言,甚至互相都不看對方一眼,似乎是都在刻意地回避著什麼。然而,他們的心裏又都像是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令人根本喘不過氣來。
按照“勒令”的要求,曹禺老師每天都要按時到劇院來,他走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時,開始感受到,曆史性的“紅色恐怖”正彌漫於北京的大街小巷,以及每一個角落。一隊隊身穿國防綠軍裝、腰係銅頭寬皮帶、臂上佩戴著紅色“紅衛兵”袖章的青少年們,高聲唱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進行歌曲,東殺西砍,橫衝直撞,無所顧忌,所向披靡。曹禺老師對於所看到和聽到的這一切,沒有也不可能理解,更不可能作出任何的解釋,隻是自己的心頭變得控製不住地顫抖、緊縮。
開始,北京人藝的“造反派”已經把副院長、黨委書記趙起揚等“走資派”揪了出來。對曹禺老師的“勒令”還能比較寬鬆,僅僅是必須按時上下班,看大字報,寫大字報,進行學習,接受教育,隨時準備交代自己的重大罪行。
曹禺老師每天從東四牌樓北邊鐵獅子胡同三號的住宅,膽戰心驚地騎著自行車按時來到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劇場,作為一個特殊人物——“準鬥爭對象”誰也不敢理睬,隻能悄悄地看看大字報,有時還要按照“兩報一刊”(即《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筆者注)社論上的精神,特別是剛剛發表過的“最新、最高指示”之內容,寫出自己虔誠擁護的表態大字報。這是不可或缺的,也是表明自己革命立場堅定的重要標誌。
更加難熬的是每天下班以後,曹禺老師回到家裏,首先看到的是街旁大門上貼著的大字標語:“打倒反動權威、反革命文人曹禺!”這時,已經心力交瘁的他,吃不進飯睡不著覺,常常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睜著兩隻大眼睛,一熬就是一個夜晚。本來,他就有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完全依靠大把的安眠藥片勉強入睡,此刻就更是痛苦地通宵難以成眠了。
曹禺老師當時住的是中央戲劇學院家屬宿舍大院——因為他還兼任著學院的副院長,那裏同樣有著兩派的鬥爭,也同樣有人來揪出“走資派”,他們大喊革命口號、大聲嗬斥著“敵人”,為此,曹禺老師隻能嚇得把厚厚的窗簾拉得緊緊的,躲在裏間房中閉上眼睛,不敢說話,連大氣也不敢出。他麵對著牆上毛主席的大幅彩色畫像和醒目的紅色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頓時,心裏覺得自己是錯了,完全錯了,幾十年都錯了,一輩子都錯了;心裏想到自己實在不該寫戲,不該毒害觀眾,實在是痛苦極了,也悔恨極了。
曹禺老師常常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眼睛直瞪瞪地看著牆上的那座古老的掛鍾,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慢了,又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太快了。……似乎連自己的感覺也已經完全麻木不仁,出了什麼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曹禺老師越來越感覺到,自己被革命群眾“揪出來”的日子已經不會很遠了。這一定是早晚的事情。然而,他似乎隻能無奈地任人宰割,坐以待斃。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全家人正在不聲不響地吃飯。突然,電話機鈴聲大作。曹禺老師被嚇了一跳,趕忙看了看大家,走到掛在牆上的老式電話機前,硬著頭皮拿起聽筒來。他先大聲說了一句:“‘要鬥私批修’……”因為當時,所有的“接聽”和“叫通”電話,雙方在說正式內容以前,都必須先說上一句“最高指示”以示絕對尊重。接下來,他又輕聲說,“喂……我是曹禺”。對方二話不說,便用粗魯、野蠻、瘋狂的天津口音大罵起來:“曹禺!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狗日的!你他媽的還活著?!……告訴你,不準放下電話!你要是放下電話就砸爛你的狗頭!……”同時,電話裏傳來一群人的哄笑聲。曹禺老師實在不想聽下去,又不敢放下聽筒,就這樣硬是站在那裏聽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惡罵,連大氣也不敢出,更不要說問個究竟了。而且,全家人連老帶小也都坐在飯桌旁邊,放下碗筷,陪著一起挨罵——電話裏可怕的聲音,他們是足以能聽到的,感受到的。
第二天,還是這個時間又來了電話,照樣還是惡罵了足足一個小時。
第三天仍然如此。
第四天一點沒有改變。
第五天更加變本加厲,蠻橫不講理。
……
最後,曹禺老師不得不想出一個消極的抵抗辦法,用棉花把電話鈴緊緊塞住,包住,不讓它再發出任何聲響。自然,外邊的什麼電話也都打不進來了。
那年12月的一個深夜裏,北風呼嘯,天氣格外的寒冷。
鐵獅子胡同三號院子裏萬籟俱寂,住在北房的曹禺老師全家都剛剛入睡。突然,在一陣急促、粗野又令人膽戰心驚的敲門聲以後,一隊身著“國防綠”軍服、頭戴紅五星軍帽、臂上有紅袖章的“紅衛兵”,破門而入,直接闖到房間裏來。曹禺老師從夢中驚醒,預感到大禍臨頭。這時,“紅衛兵”嗬斥著把曹禺老師從床上拖下地來,在凜冽的寒風中,硬是被塞進了一輛小汽車裏。他在汽車裏的座位上,被勒令不準抬頭,不準說話,更不準東張西望,懵懵懂懂地被押進了一個大院子裏,並且被推到一個禮堂模樣的大房間裏(即中央音樂學院的小禮堂)。
在茫茫的黑夜裏,曹禺老師被押送到大房間裏以後,不準開燈,不準吭聲,所有的人一律靠著牆根席地而坐,反省自己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罪行”。次日的清晨,天漸漸亮了起來。曹禺老師偷偷地側目一看,居然看到了彭真、劉仁等人,驚嚇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心裏默默地想著:“我完了!徹底完了!怎麼能和這些‘大黑幫分子’為伍呢?”
曹禺老師幾乎連心髒都停止跳動了,霎時間仿佛被一隻巨大的手把思想、感情給捏得死死的,以至連冰冷和溫暖、白天和黑夜統統都感覺不出來了。一切的一切要憑著命運去安排,自己隻能癡呆呆地不思不想,不吭不聲,一動不動,像一個“植物人”死死守候在那無涯的暗夜中。
此刻,周恩來總理已經聽到了有關方麵的報告,馬上親自趕到關押的現場。周總理對“紅衛兵”的頭頭們說:“曹禺算什麼呢?他又不是‘走資派’嘛。你們為什麼把他抓來?趕快把他放回去!”於是,曹禺老師這才又懵懵懂懂地被送回家,仿佛是做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噩夢。他驚魂未定,深知未來更大的噩夢還會有的,一定會有的。
這裏是當年留下來的,“革命造反派”寫的一張大字報,現在拿出來供讀者們“奇文共享之”。
題目是《打倒反動作家曹禺》。
全文如下——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洶湧澎湃,滾滾向前,滌蕩著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汙泥濁水。長期盤踞在文藝界的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一個個被衝刷出來。廣大革命群眾撕下了披在反動作家老舍身上的畫皮,現在又把反動作家曹禺送上了曆史的審判台,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曹禺是個什麼東西?早在三十年代就拋出了《雷雨》、《日出》等等大毒草,極力宣揚階級調和、階級投降,鼓吹資產階級人性論,大肆誣蔑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工人運動——他是一個老反革命;抗戰期間,曹禺又炮製過大毒草《全民總動員》、《蛻變》,吹捧蔣該死是“德高望重”、“廉潔奉公”——他是一隻蔣家門樓的巴兒狗;抗戰勝利以後,曹禺炮製過大毒草《橋》,把美帝所豢養的“奴才”美化為救中國的優秀分子,向美帝獻媚取寵;後來又投入美帝的懷抱(指赴美講學——引者注),進行反蘇反共反人民的罪惡活動——他是親美、崇美的洋奴。解放以後,他又炮製了《明朗的天》、《膽劍篇》等大毒草,瘋狂反黨反社會主義。尤其是《膽劍篇》惡毒以極,它攻擊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和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鳴不平,猖狂地叫喊,“要揭地掀天,將今日的乾坤倒翻!”反革命氣焰何等囂張!為蔣該死反攻大陸呼風喚雨,為中國赫魯曉夫複辟資本主義製造反革命輿論——他是劉(少奇)、鄧(小平)黑司令部的禦用文人。總之,曹禺從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一直利用戲劇進行媚蔣親美、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罪惡活動,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共老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三開”(指不同時代都吃得開——引者注)人物。一句話,曹禺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死敵。有惡必除,有毒必肅。反動作家曹禺罪大惡極,罄竹難書,現在是我們徹底清算他的時候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讓我們乘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全麵勝利的東風,奮勇前進,把反動作家曹禺打倒、批臭。打倒反動作家曹禺!徹底肅清曹禺的流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