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57.夾金山上，夾金山下
除了雪，還是雪。
起風的天氣，渾沌的雪暴張著大口向你示虐；陽光和煦的日子，無言的積雪用一片潔白，將累累白骨不留痕跡地掩蓋了——那是它在以往歲月裏吞噬的生命，而將一個冰清玉潔的假象展示給你，等著下一個獵物……
這就是夾金山——一個隱伏著死亡的世界。
一支長長的隊伍，蜿蜒在夾金山的波峰浪穀間。
為了改變蔣介石為他們設計的命運，他們隻能靠非人的膽略和堅忍不拔的毅力在死神眼皮底下創造奇跡。
走在前麵的是林彪、聶榮臻的一軍團。依然是黃開湘、楊成武的紅四團擔任開路的先遣隊，由師長陳光親自率領。
在山下的一間小石屋裏，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向這些從江西走到這裏來的當兵的一遍一遍地說著，那山上不得，在他的記憶中，上去的人沒有回來的：一次是一個跟他歲數差不多的老人，一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獵人，一次是他們村裏的四個年輕人——他們是在燒了土司的房子牲口後上了大雪山的……老人說出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他的混濁的眸子裏透露出對大雪山的驚怒和畏懼。
楊成武謝過了老人的好意，卻用不高的聲音對老人說：“老人家，我們要活著走過去。”
老人從他的目光裏看到不可改變的決心，沒有再說什麼。他拿出自己僅有的幾串辣椒，熬了一大鍋辣椒湯，對紅軍說：“都喝上一碗，擋擋寒氣，求菩薩保佑你們！”
辣椒湯——壯行酒，他們一仰脖子，灌下了肚，然後朝凶險莫測的山上爬去。
當老人惴惴不安地目送著紅四團消失在雪山盡頭的時候，他沒有想到，更多的紅軍又一隊接一隊地向山下走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關於夾金山的故事。
老人不願看到這些窮人的隊伍被肆虐的大雪山吃掉。
他依然沒有留住那些跋涉者的腳步。
紅軍灌下一碗辣椒湯後，穿著單衣單褂，走上了夾金山……
病中的一軍團政委聶榮臻是被凜冽的寒風刺醒的。他躺在擔架上睜開了沉重的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潔白。此時他立刻想到了同樣也在病中的軍團參謀長左權，便讓擔架停了下來。他對擔架員說：“我可以拄一根棍慢慢走，左權參謀長還在後麵，你們去抬抬他，幫一幫他吧。”說完，趕緊掙紮著下了擔架，拄了根棍子，向雪山頂上走去。這天，他和左權都過了山，從來不掉隊的軍團長林彪意外地掉隊了……
傷口還沒有痊愈的賀子珍拉著馬尾巴，艱難地在雪地上走著，她的眼前，是一個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的大慢坡。她張大了嘴，喘著大氣，汗從臉上不停地流下來。看得出，她走得很吃力。
博古夫人劉群先趕上了她。矮小的劉群先和賀子珍一樣，也是拉著馬尾巴爬山。山太高，雪太深，馬也疲憊不堪，爬坡的時候，大家都舍不得騎，隻是拉著馬尾巴，省點力氣。
“子珍，要不你騎上去走一段口”劉群先關切地說。
賀子珍用衣袖擦擦頰上的汗，蒼白的臉上勉強露出了笑容：“不敢騎，路還遠呢，累死了牲口，剩下的路怎麼辦。”
劉群先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風趣地說：“沒辦法，現在，騾子比老公還親。”
她的話把賀子珍也逗笑了。
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是以“托派嫌疑”罪名帶罪長征的危拱之，她的身上，依然背著二十多斤重的東西，她的身子彎得很低，兩隻手幾乎觸到了地。
賀子珍和劉群先拉住馬，等著她趕上來。
劉群先用手扶了她一把，說：“把東西放到馬背上。”
危拱之向她們笑一笑，搖搖頭，又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在整個二萬五千裏的長征途中，危拱之沒有騎過一次馬，甚至沒有摸過一次馬鐙子……
五十八歲的徐特立拉著馬，站在一個背風的山岩下喘著大氣，他的胸腔裏，燃燒著一團炙人心肺的火，他吃力地彎下身子，抓起一把雪，填進嘴裏。對於這位頭發已經花白、牙齒已經脫落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教育部副部長來說，穿越海拔四千六百米的夾金山，無異於在生與死的刀刃上走一回。他有一匹馬，但是很少騎，馬背上馱的是他經過了幾次輕裝後，仍然舍不得丟掉的書籍，作為共和國的教育領導者，他覺得這並不過分……
身體虛弱的三軍團副參謀長伍修權（遵義會議後，李德下到了一軍團，不久，擔任翻譯的伍修權就調任該職——筆者注）沒有騎馬，他和一個警衛員相扶著，數著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每敦到一百下，他們都要站下來喘一陣氣，後來，走不到一百步就堅持不下去了，改為五十步，再後來，又改為三十步……他們可能倒在散到的任何一個數字上。他們不斷地提醒著自己，千萬不能坐下來，他們已經親眼看見有的戰士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坐下來想休息休息，但一坐下去就沒有再站起來。伍修權清楚，此時此刻，他們的希望在於不斷地走下去。
伍修權終於爬到了山頂，此時，展現在他跟前的是躺在冰天雪地上的幾十具姿態不同表情各異的紅軍的屍體。
伍修權摘下帽子，向他們默哀了幾分鍾，又吃力地朝前走去……
毛澤東拄著棍子，走在皚皚雪山上。
他沒有騎馬。他的大白馬上，坐著正在發瘧疾的機要秘書黃有風。
風攪雪揚，天地間混沌一片。
毛澤東走過一堵峭岩，看見靠著岩壁坐著一個渾身裹著雪的戰士，毛澤東走過去拉了他一把，戰士一動也沒有動，他已經死了。
毛澤東望著那張年輕的臉，神情黯然。慢慢地，那張陌生的臉變得熟悉起來——那是自己的警衛班長胡昌保。
六月四日——毛澤東不會忘記這個日子。那天，毛澤東隨著軍委縱隊在翻越化林坪的一座大山時，由於山高路窄，部隊行進十分緩慢凸當走到半山腰的一片開闊地時，隨著一陣馬達的轟鳴聲，天空出現了幾架敵機，大家還來不及隱蔽，炸彈就拉著呼哨落了下來，一顆炸彈落在離毛澤東很近的地方，在此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胡昌保一個箭步撲了過去，把毛澤東推到了一邊。隨著“轟”的一聲巨響，胡昌保倒在了血泊中。硝煙未散，毛澤東趕緊走過去，抱起了胡昌保。毛澤東喊過了衛生員鍾福昌：“快，給他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