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郎準備將靜岡縣交付的資金用在橫穿三浦半島的公路上。不久前開始收購的土地,在收入翻番計劃公布以後便升了值,產生了相當數額的賬外浮餘資產,但是,新收購的土地也同樣漲了價,使得計劃沒有什麼進展。再過十年、或者十五年,自己都多大歲數了啊,該有九十歲了吧,怎麼也得想辦法加快速度了。正迷迷糊糊地想著,治榮回來了。她去飯店地下商店街買了些印度布料和熏香。
次郎轉過臉去,卻看見西方的天空上已經升起了月亮,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喂,印度的月亮是從西邊出來的!”
“瞎說,怎麼會呢!”走近窗邊的治榮看到掛在西方天邊的月亮,調好時鍾,提醒道:“日本已經是黎明了。有時差,得快睡覺了。”
盡管這話有些不合情理,可次郎卻信了。原來在村裏當農民時,就曾發現自己從未看到過掛上中天的月亮。“早上披著星星走,晚上戴著月亮回。”那時候的星星,要麼是拂曉的金星,要麼是傍晚出現的第一顆或第二顆星星。
自己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結果,就個人創造資產的規模而言,我的是最大的了。從祖父那一代起傳下來的遺產,早已在來東京的時候處理幹淨,充了學費。但是,多虧這樣,才能有我的今天,所以還得感謝祖父,隻是,又有幾個人了解並理解我艱苦奮鬥的曆程呢?!
這麼一想,次郎便想起有家出版社曾希望他以《苦鬥五十年》為題寫本書。想來這對教育後世的人們也許大有益處呢。
當然,自己是沒有時間寫的,有那個工夫,還得去現場巡視、指揮呢。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插空兒做點談話筆錄什麼的。恭次要是正經些,可以讓他來做這件事,可他又寫什麼詩嘛,誰知道讓他寫他會寫出些什麼來,不行不行。
怎麼會有這麼乖僻的人呢!孫清也是如此,但這個恭次,就更加不容掉以輕心。這也一定是他母親的糟糕基因。說來也是的,他母親怎麼樣了呢?沒聽說她死了,那就一定是在什麼地方吟詩作歌呢。原來還有平鬆攝緒傳遞個消息,可她又早早兒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和恭次母親的事情是血氣方剛時幼稚的過失,但和阿櫻結合卻不是,那是有算計的,可最後還是離心離德。還有一個可以明言不是過失的,就是現在睡在身邊的治榮了。女人這東西,給自己生個好孩子就行了,至於聰明與否那都是其次,但必須得是處女,把我和以前的男人進行比較的態度,對楠家來說才是危險的思想。想著想著,次郎的頭腦漸漸清醒起來。
次郎對第二天和內爾首相的會見十分期待。四年前的10月,他來日本時,次郎曾招待他和當時的首相岸信介一起去了趟箱根。盡管日程緊張,但三人共進了午餐,內爾首相還充滿熱情地談到印度的教育普及和衛生狀況的改善。
他的話讓次郎想起了後藤新平的學說。當過醫生的後藤作為台灣民政局長可謂鐵腕,作為滿鐵第一任總裁可謂功績卓著。內爾在大眾性這點上和大隈重信很相近,在國家經營這點上則和後藤新平有相通之處。鑒於這種認識,那天,次郎還向內爾說明了自己年輕時想將箱根一帶開發成麵向大眾的一大療養地的經過。內爾聽得很專心,然後評價道:“您是大地的詩人。”
次郎對內爾的這種評價感到很高興。次郎雖然無法理解內爾的非同盟中立政策和亞非會議上的和平十項原則等主張,但“大地的詩人”這個詞,讓他對內爾充滿了好感。對次郎來說,那是一個幸福的瞬間——從第三者的嘴裏,他聽到了作為政治家的活動和作為經營者的工作相一致的評價。得知恭次一直在寫詩,他甚至改變態度,調侃後自誇地說:“內爾首相說我是大地的詩人呢。”
和內爾首相重逢,向他說明池田首相的收入翻番計劃,轉達日本政府毫不吝惜地在經濟上和印度合作的意向,這對次郎來說,是此次旅行的開心事之一。
結束了在印度的日程後,次郎飛赴西德,在波恩和阿德諾伊爾首相會麵。次郎有一種過去曾為同盟國的意識,就說自己在鳩山內閣時曾因反對日蘇會談而一度辭去議員職務。阿德諾伊爾說,我國被分割為東西兩部分,領土接壤,所以和任何國家都必須有相互往來。次郎於是改變話題,說,自己準備參考德國的公路建設經驗,在離東京最近的觀光地修建公路,並借鑒海德堡和給琴根的經驗,已經在國立建成了日本第一座大學城,講述了日本是如此這般向西德學習的事例。阿德諾伊爾看著次郎,省略了對初次見麵的外國領導人必談的法西斯批判、德國文化的傳統是以歌德為代表的等話題,隻是說,日本的經濟發展很了不起,請代問池田總理好。次郎也很累,所以很快就結束了會談。
到了巴黎以後,次郎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峰子了。一方麵,他希望看到她健康的樣子,可另一方麵,她多次反叛,這是自己作為一家之長絕不容許的。
這次的印度、歐洲之行是公幹,所以,所到之處大使館安排的日程都是以和國家首腦的會談為中心的。向阿爾及利亞民族自決問題的公民投票結束後可以喘口氣的多·戈爾總統遞交了池田首相親筆信的第三天,次郎出席了招待在法日本商人、文化人以及和日本淵源很深的法國企業的聚會。
在這次聚會上,峰子出現了,而且是在印度航空公司駐巴黎分公司經理的陪伴下。不長時間,她就變成了一個成熟女人,讓次郎想起了剛認識時的治榮。二人在次郎麵前的舉止、言談很明顯地表露出他們之間早已有了男女的關係。次郎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您是不是有點不舒服?”一直陪在次郎身邊的大使館人員悄悄問。
就在這時,峰子爽朗大方地過來打招呼道:“爸爸,我是峰子,能在巴黎相見,簡直像做夢一樣。”
這話在次郎聽來如同宣告一般。次郎不由得發自心底、充滿懷念地凝視她。這可不行。
是誰把峰子叫到這個聚會來的!看到她的名字,就該知道有點瓜葛,至於該不該招待她,也應該問問我呀!……無處發泄的憤怒在次郎胸中翻湧,“逐出家門!逐出家門!”這個詞在他頭腦裏上躥下跳。也許是他的憤怒已經形於色了,印度航空的分公司經理挽著峰子的胳膊從次郎麵前走開了。
次郎一邊應酬著接二連三來和他握手寒暄的法國銀行家、NATO的將軍、日本駐巴黎的商界人士,一邊極力要想起一些和眼前這個峰子一樣自來熟的女人的例子。平鬆攝緒的名字一下子冒出來,令他很感意外。從女兒聯想到尼姑平鬆攝緒,這本身就不太像話。於是,次郎不知為什麼竟然想到,回去後要回老家給祖父上上墳。
前不久選舉的得票數顯示出,自己的地盤決不能說穩若泰山。想到這些,次郎的思緒離開了巴黎的飯店、盧·格朗的會場,回到了日本。為認真對待和回應峰子所帶來的衝擊,回老家也是必需的。
有必要重新整頓選區的秩序,鍛煉年輕的活動家。自第一次參加選舉以來,一直被稱為楠派三傑的鯰江彰去世了,浦部新太郎臥床不起,現在唯一能動彈的隻有草野良介一個人了。有人說,都幹到議長了,可以了吧。如果不控製住新活動家,這種空氣就有蔓延的危險。有必要告訴他們:為給當地帶來利益,沒有楠次郎是不行的。
這天,回到飯店,次郎感到很疲勞。倒下前,他覺得有一點需要和妻子治榮以及剛剛會合的清明交代,便命令道:“峰子完了,這家夥太讓人瞧不起了,你們今後也不要跟她有任何聯係!”
“怎麼了?我打算明天和清明我們仨一起吃午飯呢,大使館的人都說帶我們去參觀了呢。”治榮說。
“成什麼話!今天的聚會上,她和一個印度人一起來的!”次郎一副鄙視的神情。
“印度人?!這個混蛋!”清明大聲叫道。
可治榮卻一反常態,不屈不撓地表態道:“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一定是入口偶然在一起了,不然就不對勁了。”
次郎心裏躥上一股火,想,登記結婚以後你還牛起來了啊。但他沒有發作,閉上了眼睛。
“知道了,明天的午飯我不去吃了。”清明斬釘截鐵地說。
“不是‘我’,應該說‘鄙人’!”次郎嚴正地命令清明訂正自己的用詞。次郎常常教誨他們,“我”是和對方平等時使用的學生用語,對長輩、上級應該用“鄙人”。
“哈依!鄙人明天不見峰子!”清明立竿見影地坦率做了訂正。
治榮卻一直沉默著。次郎也沒有對治榮進行追究,宣言一樣地說:“我要睡了!”便讓治榮拿出日式睡袍。次郎不穿穿慣了的日式睡袍就睡不著覺。他閉上眼睛,想,行啊,明天清明不去就好,隻有母親見女兒,就算不上是楠家家族的會麵。想到這兒,才消了氣。
結束了為期兩周的旅行,次郎回到了日本,然而等待他的卻是妹妹阿房的死訊。
守寡的阿房一直沒有再婚,獨自盼望著孩子的成長,次郎憐憫地認為,這大概是對兒時被母親拋棄的痛苦記憶刻骨銘心的緣故。次郎心裏一直惦記著這一點,所以,每當六莊館招待大批賓客時,總是把阿房叫來,讓她在廚房幫幫忙。可是,這種時候,阿房又總是擺出一副十足的小姑子派頭,讓溫順的治榮為難得掉淚。次郎發出“江州的女子啊”的感歎時,這其中就包括了和哥哥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發福的阿房。最讓次郎感慨的是,換個角度看,從小時候起,阿房就是那麼依賴次郎,特別是在二哥裕三郎早逝以後,兄妹相依為命,這使二人一直保持著穩定的關係。
送走了阿房,次郎強烈地感到,這下,就剩自己一個人了。戰爭臨近結束時柳太郎去世後,和永井家的關係也隻是靠阿櫻和貴久代的友情勉強維持著。和阿櫻離婚後,關係漸漸疏遠的時候,阿房又走了。永井柳太郎的長子死在了戰場上,恭次和他的二兒子繼夫似乎還有點往來。
繼夫在美國讀完了研究生,禮節性地來過六莊館兩次。他認為隻看紐約、華盛頓這樣的地方,是不能真正了解美國的民主主義的,必須要接觸農村的實際才行。這種沒規沒矩的張狂,讓次郎對他沒什麼好印象。一想到阿櫻、貴久代、繼夫、恭次這條線要多加小心,次郎就會對峰子重新燃起憤怒之情。次郎壓著心裏的火氣,度過了阿房的“七七”祭祀。這天,他把視線投向了初春的六莊館的庭院。
模仿琵琶湖建造的水池位於庭院的下坡處,從次郎所在的大房間裏是看不見的。坡道這邊,有一株粗壯的垂櫻,漸漸開放的櫻花已能映入眼簾。那株櫻樹的背後就是水池對岸的樹叢,十幾隻蘭鵲正從一棵大米櫧結伴飛上老楓樹。
次郎突然想到,明年春天,那棵櫻樹開滿櫻花的時候,全家照張相吧。他的生日是3月7號,為了不讓家人和幹部們意識到自己的年齡,次郎總是不讓他們為自己過生日,但賞櫻會應該沒有問題,於是決定,將賞櫻會作為例行的公事,屆時召集各公司的幹部,以增強凝聚力。
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學過的一句有名的和歌:“但願花下死”。次郎努力回想著,教給自己這句和歌的,是分手了的阿櫻,還是貴久代夫人,還是攝緒?突然,他想起來,是恭次的母親。前後經過已經記不清了,但他記得那是他們倆走在永源寺盛開的櫻花樹下時的事情。她已決定去東京念書,見麵後她說她想看看永源寺的櫻花。她剛從女子師範學校畢業,應該還不到二十歲,而次郎已經三十八歲了。
這時,甲斐田來報有客人到,才打斷了次郎的回憶。奇怪之時想起奇怪之事,倒是回味無窮。
進來的是阿房的兩個兒子,是來報告喪事的情況並致謝的。次郎接受了他們的問候,說了些節哀順便之類的安慰話,然後教誨畢恭畢敬的兩個外甥說,要想成為一個正經人,“敬神崇祖、報恩感謝”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
因了這教誨,次郎這天頗為雜亂的心情終於平靜了下來。
這年秋天,次郎以轉讓給靜岡縣的公路和一個入口聯合使用為條件,將早雲山線轉讓給了神奈川縣。這對次郎來說是很痛苦的事情,但他也想通了:這就是時勢。
在這種心境中,次郎作為建町功臣受到了國立町的表彰,這讓次郎很高興。町裏在一橋大學借下了兼鬆禮堂舉辦表彰大會,次郎也出席了,還在那裏作了演講,說到今後隨著經濟的發展,會受到都市化的衝擊,盡管如此,還是希望日本唯一的這座大學城能永不變色。他告訴大家:“今年年初,我在波恩見到了阿德諾伊爾首相,我告訴他說東京附近的國立町就是效仿貴國的海德堡和給琴根建設的,他很欽佩地說:‘日本也有這樣的大學城啦。’”又說:“時隔幾年,我走上甲州街道,在穀保天滿宮向右拐六十米處的道路盡頭就是車站建築,還保持著原始模樣,令我很感動。”接著,還講了一些當時一天有五六台車去國立,人們都說“楠次郎瘋了”、“一旦有情況會不會用作飛機跑道啊”之類的憶苦故事,才結束他的講話。
為這條縱貫三浦半島的公路而進行的用地收購,因地主們等著進一步升值、遲遲不肯出手而毫無進展。令次郎不快的是,看到這種情形,埼京電鐵的經營層把高島正一郎推上排頭,事事唱反調,雖然無人正麵反對,但總也拿不出結論來。據清明分析,看三浦半島公路計劃的情形,高島他們和秀吉出兵朝鮮非常相似。
次郎聽後,腦子裏立刻浮現出“獅子體內的蟲子”這個詞。再強大的獅子,也鬥不過體內的害蟲。要消滅它,就無法發揮打倒外部敵人的力量。